张掖作为甘州州治、凉州州牧府所在的地方,同时也是大隋西北的政治、文化、经济、军事中心,从仁寿三年到大业元年,已经三个年头了,凉州境内一条条宽阔笔直的官道的修建成功,使如今丝绸之路枢纽的张掖商业发达、人来人往、商队不绝。
    远远看去,张掖城的城墙已然在望, 等走得近了,更能体会到城墙的宏伟和壮观,人站在城下,真如蝼蚁一般。
    红日初升之际,一支车队缓缓缓缓驶进张掖东城门。
    这些很大的马车外表平凡,双轮匹马,正是可以行走在各种路况的长途马车。
    驶在前方的马车, 外表看似十分平凡,然而车厢内的布置却是极为干净、清爽。地面上铺着雪白的波斯地毯, 四厢悬挂着绣着梅兰竹菊、画风淡雅的白缣。
    两名中年男子跪坐在一张案几两侧,一人轻衣软袍、头戴高冠、身穿宽带、气度优雅,颇有几分汉晋名士的神韵。
    另一人则做普通文士打扮,身上一袭麻衣浆洗得发了白,虽然很朴素,可却异常干净,不见一丝污斑。
    在他们面前的案几之上是一个棋盘,许是防止行走之时,乱了棋子,所以棋盘由生铁铸成,而棋子则是一个个打磨成棋子模样的天然磁石。
    执黑子的高冠博带男子名叫王孝通,他是太原王氏子弟,精通百家之学,然而最厉害的却是在算学这一块,他对《九章算术》、和祖冲之的《缀术》都有极深的研究,在《上缉古算术表》一文中,对《九章算术》和《缀术》加以批评。而他对于自己编写成不久的《缉古算经》更是异常的自信, 并且在这本著作扉页上题了一句“请访能算之人考论得失, 如有排其一字,必谢以千金”。
    他这么‘狂’,并非是盲目自大的狂。而是他的《缉古算经》开创性的提出了三次方程及其解法,解决了许多实际应用问题;该书不仅具有巨大的学术价值,而且为算学的发展打开了一道全新的门户。
    另外一人则是徐文远,徐文远在开皇年间担任国子学博士,培养不少优秀子弟,像窦威、杨玄感、李密、王世充等人都是他的弟子,到了开皇中后期,迁为太学博士,杨谅听诏不听调之后,先帝任命他为汉王友,专门给杨谅讲解《孝经》、《礼记》,希望杨谅回头是岸。至于杨谅造反以后,徐文远受到牵连,被罢免为民。
    他们之所以浩浩荡荡的前来凉州辩论,之所以搞到天下皆知、声势浩大,实则是因为凉州儒学严重的背离了山东士族主导的儒学。
    凉州儒学最大的特点是溯本求源,它在维护和推崇忠、孝、仁、义、礼、智、信、恕、悌等核心理念的基础上,再从圣人的生活大背景来解读圣人经典, 以求圣人初衷和真意;自汉以来的所有释义,也只是起到借鉴作用,而不是严格照搬。
    其实王孝通、徐文远很清楚“二刘”是对的,而他们信奉的儒学实则是阉割而来的产物,与气度恢弘、大气豪迈的真儒学比起来,既狭隘,又局限,甚至他们所推崇的一些观点,已经和圣人所创立的常说,背道而驰了。
    这个问题,其实不仅是王孝通和徐文远明白,很多儒者都明白。
    但是他们全都不说。
    为何?
    因为他们是伪儒学的既得利益者。
    在伪儒学风行天下的情况下,大家都指望伪儒学获取功名利禄,便是皇帝去质疑,都会受到天下儒生的排斥!其他人,又如何敢说不对?
    既然上上下下都不去纠正,他们自然能够继续以信奉伪儒学的儒生为武器,继续向统治者敲诈勒索。
    而二刘主编的溯本求源的《十三经正义》一旦编纂成功,那么惨遭阉割篡改的儒家学说,就会回归正道。而山东士族主导的不思进取、故步自封、思想僵化的伪儒学,自然被世人遗弃;若是失去了儒学的主导地位,山东士族累世营造出来的名望,必将荡然无存。
    所以阻止《十三经正义》编纂,便是诸儒大举西行的真实用意。
    他们的作战方针是先以经学打压凉州大学诸儒,再以算学绝杀敌人,最后再以《缉古算经》加以碾压凉州诸儒。
    如果凉州诸儒破解不了《缉古算经》二十个问题、排不了《缉古算经》“得失”,那么他们从关中拉来的五车钱币,就会如数带回去,从而达到羞辱凉州儒者的目的。之后,再以此次辩论为例,在舆论上打压、羞辱二刘,使其无法立足于士林。而自身的地位,却因此步步上升。
    二刘要是臭了、倒了,他们奉命主编的《十三经正义》、凉州不同于中原的教育体制自然就无法进行下去了;而杨集主导的教育方略一旦因此被朝廷取缔,那么凉州教育、凉州大学,理所当然的成为他们的囊中之物,一切教育方略都将由他们主导。
    所以说,这次辩论看似是学术界之争,实则充满了浓重的政治色彩,对凉州大地都有着巨大、深远的影响。
    “我们行程如何安排?”王孝通下了一子,向骑马跟在车窗外的王通问道。
    “回叔父!”王通说道:“我们先去州牧府拜见卫王,随后去凉州大学答辩。”
    “嗯!”王孝通点了点头,虽然这次是来砸场子的,可是在礼数上,绝对不能丢失,这不是说他们有多么的敬畏杨集,而是敬人亦是敬己。
    他们先去拜见卫王杨集,乃是最基本的礼仪,也是谨遵本心,而不是做给别人看。
    若是身在张掖的杨集拒而不见,自有旁人说三道四。最终丢人的,也是杨集。
    王通看到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有异域商队主动脱离道路,给他们的车队让路,也有一些番人用半生不熟的汉话与人交易,忍不住向车内的王孝通、徐文远说道:“叔父、徐先生,张掖城恢弘城池、人流如织,较之太原城尤要兴盛几分,你们要不要看一看?”
    “好哇!”一听王通这么说,王孝通、徐文远顿时来了兴致,让人将正前门打开,坐到了前厢之前。
    “王兄,我在开皇十七年前来过一次,那时的张掖城只有下县这么大,而且还被破坏得不成样子。”徐文远望着街上繁荣景象,忍不住感叹道:“如今丝毫看不到萧条之气,反而有种大气磅礴之感。”
    王孝通想到一路所见,以及那条笔直、平坦、宽阔的官道,深以为然的说道:“不说别的,单是论及治理这方面,卫王就相当了不起。”
    王通冷笑一声,道:“那也是抽干了朝廷的积蓄,若非朝廷大力支持,何来今日之盛况?”
    “话不能这么说!”王孝通摇头道:“一切都是有前提的,若非卫王杀得突厥不敢南下、吐谷浑不敢北顾,就没有一个稳定的治理条件。”
    他看了年轻气盛的王通一眼,笑着问道:“军事上的成就且不说,如果朝廷让你来治理百废待兴凉州,并且给你一样好的条件,你觉得你能做到这一步吗?”
    王孝通是个比较较真的人,他认为政治立场、利益之争是一回事,成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两者之间绝不能混为一谈。
    对于杨集取得的成绩,他服气。
    如果王通在政务上、军事上,能有杨集三成成就,他们就可以把王通推到六部侍郎的位子之上。但可惜的是,他们太原子弟精儒学、不善实政。
    在王氏寥寥无几的刺史之中,连三个实至名归的刺史都没有,要不是背后有王氏,根本就干不出什么像样的政绩。
    “……”王通闻言,立马就熄火了。
    杨集有此成就,能力是次要的,主要是他的条件独一无二、绝无仅有。
    他身为大隋亲王,他和家族的利益与百姓一致,只有百姓好,大隋王朝才能长治久安;而要想百姓过得好,那就必须从世家门阀手中剥夺一些特权、土地、人口,所以包括皇帝在内的杨氏家族,都希望有人拼命的搞世家门阀,但是皇族中人都担心自己成为商殃、主父偃,落得不得好死、家破人亡的下场,故而都没有人敢当改革先锋
    唯有杨集这个愣头青,不仅头脑灵活,而且还有怼天怼地怼豪强的胆魄。而在改革的过程当中,他又利用亲王这个无限高贵、无限的尊荣身份吸纳人才。然后大家众志成城,努力把各种新政执行下去,凉州才有今天的兴盛局面。
    而他王通首先没有杨集的胆魄,即使他有,他的家族也不允许他胡来。就算他不管家族的主张,一意孤行去改革,也召不来愿意陪他改革的大量人才。
    既然连最基本、最关键三个条件都没有,那还谈个屁的改革、还谈个屁的凉州兴盛?
    徐文远见气氛有些僵硬,正要出声开导,却看到几名并不算强壮的男子推着载满货物的独轮车向前走,便向王孝通说道:“那车只有一个轮子,却载满了货物,而那些推车的男子看起来也不健壮,竟然能够推动如是之多的货物,着实令人好奇。”
    王孝通见那些将车子卡在停在街边休息,便对王通说道:“仲淹,你去找个人来过来问问。”
    “喏!”王通策马上前,与那几名‘少数民族’交流了几句,然后将中年人请了过来。
    “尊贵的客人,不知您想了解什么?”那名中年人是个金发碧眼、孔武有力的男子,他一脸笑容的向王孝通、徐文远拱手一礼,用带着浓浓的异域口音的汉语打了招呼。
    徐文远见王孝通傲然的不作一辞,便微笑拱了拱手:“这位兄台迥异于我大隋人士,但不知是何方人士?”
    “我是波斯人!”这名中年男子拱了拱手,又笑着反问道:“如果我猜得不错,这位客人想必是来自遥远的中原,并且从未进入店铺?”
    徐文远诧异的说道:“我的确是中原人,但是兄台如何知道我从未进入店铺?”
    “其实说了也不为奇。”中年男子微笑道:“每年都有不少西域商人在凉州、去关中,也有人去了中原,所以只有遥远的巴蜀人、江南人才与不熟悉我们。而听尊驾的口音,应该是洛阳雅言,所以我判断尊驾是中原人,而若是逛过街、进过店铺的人,对于我们并不陌生,所以我又判断出尊驾是很少逛街、进店铺的人。”
    “兄台好眼力!我的故乡是中原的豫州偃师,虽然先后在关中、并州居住过,但的确没有逛街、进店铺。”徐文远认同了他的判断,然后又问道:“但不知凉州有多少西域商人?”
    “这个不好说!”中年胡商说道:“但我知道光是往返于凉州的异域商旅,就有数十万人。”
    徐文远又问:“难道卫王就不怕这数十万人作乱?”
    “谁敢啊?”中年胡商闻言失笑道:“我们千里迢迢的跑来大隋,目的是赚钱。而我们仅仅只是来回一趟,获得的利润就足够一家人挥霍一辈子,又何须作乱?”
    “这么值钱的货物,难道你们就不怕半道被人劫去?”徐文远惊讶的问道。
    “凉州境内治安极好,几乎不存在土匪沙盗了,西域的治安稍微差一些,不过我们的车子上,只要插上大隋的旗帜,就算最凶狠的马贼也会让路。”
    “嘶~”徐文远和王孝通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区区一面大隋的旗帜,就能令凶狠马贼让路?这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
    徐文远心中既是震惊,好又是骄傲,但更多的却是好奇、难以置信,他颇为激动的问道:“难道域外马贼也怕大隋不成?”
    “也不是这么说!”中年梳理好措词之后,才说道:“西域和西突厥两部、铁勒两部尽皆敬畏伟大的战神,他们害怕伟大的战神算账,所以只要看到有‘隋’字旗帜的商队,都会加以保护。若是某个获得‘隋’字旗的商队遭到马贼袭击,他们都会出动大军将这支马贼剿灭,久而久之,马贼都知道拥有‘隋’字旗帜的商队不好惹,于是就不敢袭击了。”
    “……”徐文远、王孝通面面相觑。
    “战神?尊驾说的战神,指的可是我大隋王朝的卫王?”问这话的,却是王通身边的唐国公世子李建成,李建成的姑父是太原王氏家主王裕,自己又是王裕的女婿,故而以王氏亲戚的名义跑来看热闹、长见识。
    “不错,卫王就是丝绸之路上最伟大的战神,凶恶的突厥人、铁勒人、西域人在他面前就如羔羊一般,连当奴隶的资格都没有。”名胡商颇为骄傲的道:“西域各国受西突厥二部、铁勒两部控制,而西突厥二部、铁勒两部的可汗又十分敬畏伟大的战神,所以他们只要看到拥有‘隋’字旗帜的商队,都会加以保护,免得战神找他们算账。久而久之,马贼们也知道有这‘隋’字旗的商队惹不起,一旦招惹了,就会遭到各国军队的打击。”
    说到这里,这名胡商又疑惑的问道:“看你们的装束、气度,应该是大隋最尊贵的贵族,可是你们竟然连自己战神的事迹都不知道,实在是太不思议了,我的天呐……”
    “……”众人大是尴尬和狼狈,他们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被一个商贾、被一个异族商贾鄙视。
    不过想到异族强者为尊的禀性,以及杨集这几年对突厥的凶残杀戮,也便理解杨集在西域有此令人敬畏的名望,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在胡商走后,李建成苦笑着向王通说道:“王兄,我第一次知道,我是如此的无知。”
    “他们在凉州讨生计,自然不遗余力的吹捧卫王。蛮夷之辈只知崇尚武力,焉知天地之大、人间正道?卫王在他们眼中是战神,岂知卫王在中原声名之狼藉?”王通冷哼一声,径直往前走去。
    狼藉?
    李建成看着王通的背影,不禁叹息摇头,一两年也许是,但今日已经毁誉参半了!若是他再借助丝绸之路的便利,将凉州经营成最富庶的大州,日后还有谁说他名声狼藉?
    也许有,但那也是士族、贵族,而不是人数众多的寒门、百姓。
    一路上,一行人不再说话,而是观看张掖风貌。沿路又拦下一结胡人、少数民族百姓询问,这些人话语并不顺溜,但却骄傲的以大隋子民自居,甚至连自己的本来的种族都羞于提起,经过详细了解才知道这些人大都是都是立了功的奴隶,他们之前是突厥和吐谷浑的兵,但事到如今,却已经没人愿意承认自己曾经的种族和国家了,如果再加以细问,这些人差点就翻脸了。
    众人徐行良久,徐文远才向王孝通说道:“卫王昔日曾经提过‘天朝上国’这个词汇,今日见到胡人以身为大隋子民为荣的气度、骄傲,方知何为天朝上国!”
    王孝通没有接话,只是默然的观看街道两边的风物。
    这一路上,他们已经遇上太多以大隋子民身份而自傲的‘少数民族’了,也看到许多异族人对大隋子民的渴望。
    光是从这一点来看,杨集就做到了很多先贤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了。由此也可见,一味对异族怀柔的政策,着实不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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