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啸,万马奔腾。
    黑城子之外,杀戮已近尾声。急着报仇的鞑靼人率先冲了进去,见到回鹘人就杀,甚至连投靠了回鹘的部分鞑靼贵人也惨死于刀下,竟然一点不讲情面。
    草原征战,本不至于如此,可能是仇恨太大了吧,对叛徒格外不容情。
    杨悦站在城外一处高坡上总揽全局。
    徐浩带着铁骑四处追杀溃敌,鞑靼人一门心思报仇,侍卫亲军果然最讲政治,第一时间控制了黑城子内的府库及回鹘贵人宅邸,同时分出人手,收拢牲畜。
    “嗢昆河(即鄂尔浑河的唐朝称呼,音译不同)真是个不错的地方。”杨悦看了许久,方道:“我观史书,国朝初年回鹘建牙帐于婆娑水侧。开元中,毗伽可汗南徙,牙帐左近东有平野,西据乌德鞬山,南依嗢昆水,随后再无变动,可见对此处非常满意。”
    婆娑水,就是今天的色楞格河。
    乌德鞬山,就是都斤山,或于都斤山,今天的杭爱山。
    回鹘牙帐所在的黑城子,在后世窝阔台所建哈拉和林都城(今额尔德尼召附近)位置的北偏西约七十里。
    “下山吧,差不多是时候收拾残局了。”杨悦长笑一声,心情快慰。
    “都头,或可立碑纪念?”有文吏建议道。
    杨悦怦然心动,不过还是拒绝了,道:“昔年冠军侯封狼居胥,横扫瀚海。苏定方奔袭数千里,灭西突厥。我何德何能,与他们比?黑城子,已经不是回鹘牙帐了。若我早生百余年,在回鹘鼎盛时突袭其牙帐,得胜而归,不消你说,我也想做点什么。可如今的回鹘,与百余年前的回鹘是一回事么?”
    回鹘的灭亡,让很多人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处于鼎盛期,却被西北数千里外叶尼塞河流域受其欺辱、奴役的小势力黠嘎斯汗国灭了。真要推测的话,估计当时回鹘遭遇了数百年不遇的自然灾害,内部矛盾极大,汗王手头就没几个人,突然间被人打来,猝死。
    而黠嘎斯汗国的实力确实太弱,没本事控制疆域数千里的回鹘汗国,于是哪儿来的又哪儿去,努力一番无效后就撤了,让草原碎成了一地,同时也给了各个部族冒头的空间,渐渐发展了起来。
    简直离了个大谱!
    进城之前,杨悦甚至还有闲心看了看这座回鹘旧都,结果大笑不已。
    蕃人愚昧,这城筑得也太差了。城墙矮、破,城外竟然没有引嗢昆水造城隍,也没有修建其他各类防御设施,竟然连县城也不如,唯一超过县城的可能就是地方比较大了。
    草原人嘛,这样也很正常。进攻性政权,没必要修城。可一旦遇到紧急事件,比如当年黠嘎斯人入侵,如果有一座坚城,或能坚持到忠于药罗葛氏的部族大军来援,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城内已经进来不少人了,以鞑靼人、侍卫亲军及蕃人辅兵居多。徐浩仍然在外追杀残敌,这很对杨悦胃口,很有精神嘛!
    “杨都头!”守着城内重要位置的侍卫亲军千户赫连隽行了个礼,然后再无他言。
    杨悦对蕃人是有意见的。哪怕是夏军一方的蕃人,他表面上不会说什么,甚至有些客气,但骨子里仍然不信任。
    相比较而言,夏王就有“天可汗”的气度了。蕃人立功者,与汉人同赏,可做官,不歧视,一碗水端平。
    另外一个原因,赫连隽是榆林宫千户,身份敏感,原则上不应该与外人多来往,这对他的前途不利。
    “赫连千户到是晓事,先替大王把财货、美姬看好了。城外掠夺牛羊的军士,都是你的人吧?”杨悦似笑非笑道。
    赫连隽面无表情,拱了拱手,道:“我亦是按照规矩行事。每破一城,封其府库,执贼将官及家眷押回王府,听候发落。”
    杨悦点了点头,道:“好好做。”
    随着他入城,混乱的局面有所缓解。做得太过火的鞑靼人被当场拿下,看押起来,城内很快恢复了秩序。
    文吏立刻甄别俘虏,都虞候开始上手段拷讯情报。
    此番突袭黑城子,总体而言比较顺利。
    主力中军数千骑趁着大雪天敌人麻痹的时候,突然袭杀而至,这会大概已经斩首数千级。如果等徐浩大杀一通回来,斩首估计要上万。
    可真是一场辉煌的胜利。
    此外,俘虏的回鹘、鞑靼丁口可能也有数万之众。这只是估算,具体的数目以最终斩获统计为准。
    牛羊杂畜的数量就更不可计数了,应该在人口的十倍以上,甚至更多。
    但这些杨悦都不感兴趣,他的眼中跳动着火焰,有些心思快压抑不住了。
    大王是信人,虽说蹉跎了几年时光,但终究还是念着老杨的,知道他的喜好,把精锐之师交给他,让他打一些他喜欢的仗,这就很好嘛。
    河南那些烂仗,李唐宾很热衷,让他去打好了。草原这些仗,谁都不要抢,都是他老杨的,希望大王不要心疼兵力损失——杨悦现在很担心失去联系的慕容福那一路,可别出什么事,至于张淮鼎,他们绕了一下路,但还保持着联络,问题不大。
    午后时分,浑身是血的徐浩策马赶了回来,将啜罗勿往地上一掼,道:“此贼吃我一剑,居然没死。不过运气太差,溃逃途中又被我逮住了,听闻是仆固氏遣往此地的特勤。杨都头学问多,可知特勤何意?”
    “你当他是镇将便可。”杨悦扫了一眼,让人拉下去拷讯。
    啜罗勿哭丧着脸,恐惧不已。他平时就很喜欢拷打审讯犯人,被他折磨而死的鞑靼贵人不知凡几,如今终于要报应到自己身上了么?
    “徐将军请坐。”杨悦让人搬了一张胡床过来,笑道。
    徐浩倒吸一口凉气。杨悦也会这么和颜悦色,还让人给他搬座位,甚至用了“请”?必有所求!
    果然,只听杨悦说道:“徐将军可知咸通六年(865),仆固俊自北庭起兵,大败论恐热,攻克西州(高昌)、北庭(吉木萨尔)、轮台、清镇(玛纳斯)等地之事?”
    “不甚清楚。”徐浩老实答道。
    “那你可知回鹘王族乃药罗葛氏,非仆固氏?”杨悦又问道。
    “有所耳闻。”
    杨悦点了点头,还是可以交流的嘛。
    “仆固俊攻克西州后,因为功高盖主,心中忧惧,故投靠沙州张议潮。药罗葛氏则在北庭,回鹘实际上分成两部,即北庭药罗葛氏与西州仆固氏。”杨悦继续说道:“因为药罗葛氏的庞特勤被大唐册封为嗢禄登里罗汩没密施合俱录毗伽怀建可汗,自称为甥,与大唐乃甥舅之国,以借用大唐威名,在安西站稳脚跟,故他也不便对仆固俊动手。”
    “其后仆固俊实力越来越强,不但与归义军翻脸,攻破伊州,甚至反过来凌虐药罗葛氏。逼得其子嗣率部西奔,与迁往葱西的部族汇合,并联合葛逻禄人,自称汗王,与仆固氏控制的安西高昌回鹘对峙,关系极差。”
    “率部向东收复回鹘牙帐的是高昌回鹘仆固氏的人。或许其得位不正,故需做出一些事情,以提升自己的正统性,故有此番东征。然我判断,高昌回鹘看似实力强横,但内部问题多多,又与西奔葛逻禄的药罗葛氏为死仇,树敌太多,必不能持久。”
    杨悦一口气说了很多,徐浩只听得一头雾水。这关系也太复杂了吧?
    仆固俊什么乱臣贼子?药罗葛氏居然跑到了葱岭以西?
    “杨都头,按你所言,回鹘‘出帝’药罗葛氏一直想着找篡臣仆固氏报仇?或会在西边发兵攻打?”徐浩问道。
    “不是可能,是一直在打。”杨悦说道:“这是我从鞑靼人那里听来的,待会多审讯一些俘虏,想必可以互相印证。”杨悦说道。
    “那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徐浩不解道:“此番奇袭已得大胜,回去便是大功一件。回鹘之间的内斗,与我等何干?”
    “老夫想要……”杨悦目光闪烁,神情异样。
    “不可!”徐浩再傻也知道杨悦想干啥了,居然想一竿子打到安西,疯了么?
    “哼!朽木不可雕也!”杨悦恨铁不成钢道。
    “杨都头,未得军令,不可擅自动兵。”徐浩严肃地说道:“无大王之命,将士们不会跟你走的。”
    杨悦冷冷看着他。
    徐浩夷然不惧,手已经抚到了腰间剑柄上。
    “罢了!”杨悦长叹一口气,道:“扫荡完周边诸部,便班师吧,请大王定夺。”
    徐浩生硬地点了点头。这个疯子,年逾六旬,没几年好活了,居然还想冒着全军覆没的风险去搞事。
    “我会押一些鞑靼酋豪回去,大王或要册封几人。”徐浩说道。
    “册封?”杨悦一愣,心说难道夏王要称帝了?转念一想就明白了,怕是要让那些鞑靼酋豪承认他是无上可汗,以可汗的名义册封。
    哼!想到此节,心中更是腻味。好好的大唐节度使不当,非得当草原可汗。实在不行,你便是称帝也好啊,非得用可汗的名义来,这是当定了草原共主么?
    “乱来!”杨悦嘟囔了一句,终究没敢大声。
    徐浩又坐回了胡床,心中也舒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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