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了他父王的太子之位,一时之间恭维奉承的、尖酸嫉妒的、担心他失宠的、羡慕他好运的什么样的人都有。他也不在意,安安静静地读自己的书,得了夸奖,问要什么奖励,他也就提了一句:以前瑞文哥说过林先生家的豆腐做得格外有味道,若是能去尝尝就好了。

    听到瑞文的名字,林沫也不禁沉默了半晌,而后才道:殿下身份尊贵,不同以往,微臣不敢造次。

    花霖也没多说什么。其实瑞文当时也说,林大人家的菜风味极好,厨子有几个还是有些名气的大厨,然而林大人本人口味却有点重,好辣好蒜,但瑞文又说,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豆腐。花霖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明明是韩王自己的错,又没人逼他害他,他自己生下了瑞文,却视这个儿子为耻辱。对他而言,林沫既是师长,也是父亲。他其实与瑞文关系算不上要好,甚至还有些嫉妒瑞文得先生的喜爱,但这个堂兄弟却为了救他死了他头一次那么直接地面对死亡这件事。

    毫无疑问,如果让瑞文重新活过来一次,叫他自己选,他一定宁愿当林沫家的孩子。可是即便是他,这话也不敢说的。水花霖低着眼睫,他曾经幼稚地这么想过。然而现在却改变了主意。生在皇家,便没有害怕的权力了。这个地方,向来只有勇敢的人存货才拥有存活的资格。平常人家的孩子在他们这个年纪是能说如果的,如果我听话一点,如果我好好念书,如果我没有调皮捣蛋但他们不行。而告诉他这一点的,并不是父王母妃,而是一天之内从云层上摔下来的烨尧。

    一向被人忽视的瑞文哥哥,死了也不过是给别人铺了路而已,除了林沫,没见几个因此伤心的。而本来春风得意的烨尧,一夜之间失去了他所有的荣耀恩宠,追着他阿谀奉承的人像是会变脸一样地控诉着他的冷血无情、谋害堂兄。这大概就是结果了。

    林沫无言地看着这个孩子,他想要摸摸他的头顶,然而身份的悬殊让他停下了自己的手,只能小声说道:殿下,您该高兴才是。

    我知道自己其实不怎么样。寻常人家的小孩儿在我这个年纪,念书念到我这样的,基本上到秀才也就算好运,能不能考上举人都得另说。水花霖挠了挠自己的后脖子,魏王叔被人夸过文采斐然,然而即使不学无术如我,也明白他的文章同一般的举子都没有可比性。我们只是比别人起点高了点儿罢了。他仰起头看着林沫,一旦我谁也不是,我就什么也不是了。

    谁跟您说了这些?林沫不得不曲下膝盖来。

    不是先生您说的吗?花霖回道,一个人的价值一半在身份,一半在结果。你叫瑞文哥活下去,给你做个见证,不是么?他无所谓地笑笑,现在,我已经有身份了。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由一个小孩子说出来,尤其叫人心惊。然而林沫只是笑眯眯地看了他一会儿,而后才道:殿下需要微臣来给您做个见证吗?

    花霖紧绷着脸。他很想回句如果我们俩都能活到那时候,但绞尽脑汁也不知道怎么把这句话说得漂亮些。实在叫他有些为难。

    起风了,殿下该回去了。林沫终究没忍住,摸了他一把,觉得秦王府上的小厮在不远处看得眼珠子都快要突出来了,不觉莞尔,伸手又摸了一把他的头顶,不然府上二殿下该等急了。王妃新生了小儿子,父王又被皇祖父确认了名分,都忙忙碌碌的,夹在中间、还没有进学的老二就有些无聊了,每天眼巴巴地等着大哥从上书房下了学陪他玩。

    花霖笑了笑。

    如果二十年后,他和二弟还这么好就好了。

    每次看完了水花霖,再想到烨尧、瑞文、遂承,林沫回家对着自己家的两个小肉球就有点心惊胆战的。孩子将来养成什么样谁也没办法说,一根藤蔓上长出来的叶子都没有一模一样的。他除了尽心尽力地教导之外,剩下的竟只有祈祷了。

    静娴拿了贺秦王府的礼单来给他看,又忍不住道:我这两天一直在琢磨件事儿。

    什么事?

    有人说,秦王妃未免运气太好,觉得秦王先头没了的那个庶子不是意外。静娴道,许多老人看了秦王妃的肚子,都觉得她要生郡主的。

    林沫揉了揉脑门子:想太多了吧?

    所以我总觉得,一个人要是一个劲地钻研什么东西,那大约是能成大家的,而一群人一起钻研什么,大约会魔怔了。林沫笑道,你若是没事做,去陪陪大长公主也好,看看姨母也行?她都要走了,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再说,你心心念念的凤姐姐不是在他们家?

    静娴嘟哝道:呵,别提,公主和容夫人都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我总觉得她们两个跟憋了一肚子火气准备找地方发泄一样。

    那去庄子上玩会儿?林沫笑道,省得你总想些有的没的,秦王是板上钉钉的太子了,自然会有些流言蜚语。别人说一说也无所谓,你要是信了可就太傻了。别的不说,我们家的大丫头们平常互相送个镯子轮着戴你都能看出来,秦王府那么大一个地方能换孩子?你这是瞧不起谁呢。

    静娴也一愣,眨着眼睛不知道说什么好。

    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你也太不拿王府的规矩当回事了。林沫笑完,又有些无奈,不过这还真是没的说,难道现在流言已经传到你这儿了?那也未免太小瞧秦王府,是谁在说这些?非议未来的太子妃,可不是件小事。秦王妃不像是个好惹的角色。

    现在不是吴大将军回来了嘛。静娴提醒了一句。

    这倒是了。吕将军驰骋沙场有些年头了,退得比白骞还要早,他几个儿子也不争气,唯一上战场的那个还打过败仗,领着三千人被人家小几百人给突围了,势头自然弱些。当年女儿被指给秦王为妃的时候还有人说吕家走了大运如今看来,的确是行大运了。可是女孩儿的婚事给娘家争光,自己的地位也需要娘家的依仗。原先四海升平,也没几个人说吕家不行了,可是自打吴廉水回来了,两厢一对比,就能明显地看出来谁上谁下。

    往后要是有人再这么说,你搬出公主来也得训斥两句。非议太子妃的人品,质疑太子殿下的血脉这可不是小事情。真要计较起来,才不会管什么法不责众呢,只怕连只长了耳朵听的都要受罚。而且肯定不会罚那些老夫人、王妃,你到时候受了委屈,我可救不了你。

    他用了受了委屈而不是觉得委屈,这让静娴破是受用。然而嘴上仍不放过他:我到现在也没明白,你是怎么忍下来的。昨天还有人来找我打听,说是秦王夜会北静王。

    他们从前亲密多了,怎么到现在才有这样的事儿传出来?林沫看起来不急不缓。

    静娴也好奇,到底什么才能让他看起来焦虑一些?于是只能顺着他的话往下提:兴许是因为,从前北静王流连花丛,没个定数,大家都以为他是花花公子,没人觉得他有什么不同?只是同你的事儿传开以后,身上就烙了个印似的,同谁多说两句话都要被猜忌,别说他原本就同秦王交情匪浅了。

    林沫为这交情匪浅四个字皱了皱眉,而后道:那也行,就像你刚刚说的,我烙过印了不是?他笑了笑,我很大方的。

    静娴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我从前真不知道老爷是这样的。

    两个孩子已经熟睡,林沫陪着妻子看了会儿田庄上送上来的册子,忽然听到喜儿扣了扣门扉:老爷,三爷来信了。

    静娴坐直了身子:下午进宫总算能不叫公主失望了。

    我去看看。林沫跟着笑了笑,起身往书房去。他并没有妻子、妹妹那么期待林澈的来信因为漠河离这里实在是太远了,两月一次的通信已经算是不易,而这次毫无疑问是临时寄出的。

    打乱了原先的规律,是因为什么呢?出事了?舅舅情绪依旧不稳定,甚至影响到身体了?还是他心里盘算着自己寄给白时越的那封信,应该也到了吧。

    如果说是因为那封信,为什么不是舅舅回呢?他能想象亲手将爱人送上死亡之途是怎么样的痛楚,然而也只是想象而已。但他的舅舅应该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他不至于不理解林沫那封信的意思。

    难道说,真的出事了?

    第272章

    拆了信,开头先是简单的平安二字,字迹狷狂,不似林澈字体。林沫总算放下心来,卸下了全身力气似的坐到椅子上,展开了信笺。

    平安二字下头便是林澈的字了,同往常一样,先简单介绍了自己现在吃得好穿得暖,除了当大夫还扛了几回枪杆子,舅舅也挺好

    可是仔细看了看,又觉得不对。林澈三岁识字,四岁念书,出门的时候十二有余,文采也就那样,因而写信回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愿意的时候动点脑子讲究一下修辞韵脚,若是累了,写篇大白话来也是有的。而像今天这样不文不白的不像样的信,却是没有的。他想了半天,沾了些清水到纸边缘,确认了是普通的信纸无误。然后将信纸翻来覆去地打量了半天,终于在斜着查看的时候灵光一闪,发现如果不是他想多了,那这整封信的意思就夹在一句十分不起眼的话里头。

    吾思及曹刘之外,伯符公瑾英姿勃发,心绪难耐,夜不能寐

    这句狗屁不通的话夹在在他啰啰嗦嗦的一大通废话里头,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对。然而曹刘之外,乃是东吴,而林澈素来最爱辛弃疾的《登京口北固亭有怀》,提到东吴,便是生子当如孙仲谋,如今却说了伯符,可见是一个策字,心绪难耐夜不能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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