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是崇祯十三年春,钱谦益领到差事已经一个月。
    北京。
    侯恂、卢象升、孙传庭、方孔韶、熊文灿、李逢申……这一大堆“罪臣”,齐刷刷走出诏狱。
    他们算是被释放得比较晚的,因为家人都是从南方赶去,带着银子一路奔波到刑部赎人。
    朝廷彻底没钱了,崇祯正在想办法,罚银子赎罪臣便是其中之一。
    生财效果还不错,而且并未招惹太多非议。
    因为诏狱里的那些罪臣,很多都是办砸了事情被关的,甚至是莫名其妙被问责下狱的。
    “诸君珍重,告辞!”
    李逢申朝着众人拱手,坐上儿子李雯雇来的马车。
    卢象升也抱拳说道:“告辞!”
    卢象升的弟弟卢象晋,跟李雯同雇一辆马车,他们是要结伴回江南的。
    “唉!”
    孙传庭摇摇头,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熊文灿领着儿子,直往亲家的府邸走。他跟阁臣姚明恭是老乡,很早就结为姻亲。熊文灿能获得杨嗣昌赏识,很大程度是因为姚明恭的推荐。
    去跟亲家拜别便离京,熊文灿已经打定主意。
    方孔炤、方以智、侯恂、侯方域,两对父子慢悠悠散步。
    “南方形势如何?”侯恂问道。
    侯方域回答:“江左、江右、广东、福建,皆为赵瀚所据。湖广一分为二,改长江以南地域为湖南省。”
    “看来那赵贼,已经为侵吞整个湖广做打算了,”方孔炤笑道,“今后定要重新划分的,只有洞庭湖以南才称湖南。”
    侯恂摇头叹息:“下狱三年,物是人非,时局已败坏至斯。”他停步转身,问道,“潜夫兄,可是打算回乡去投那赵贼?”
    “再说吧。”方孔炤答得模棱两可。
    两人也没啥好说的,并走一阵,便各自分别。
    分开之后,侯方域对父亲说:“闯贼肆虐河南,各地皆结寨自保,咱家也在募兵结寨。”
    “回家再说!”侯恂道。
    河南的士绅豪族们,已经完全进入乱世模式。
    往往一家或几家,修寨子武装家奴,不求杀贼,只求自保。流寇来了就送粮食,一般情况下,只要给足粮食,流寇就懒得浪费力气攻打。
    另一条街。
    方以智对父亲说:“姑父已做了施州知府。”
    “施州卫?”方孔炤确认道。
    方以智解释说:“赵瀚把施州卫改为施州府,府治便在施州(恩施),并将巴东、建始也纳入其下。施南、容美、石梁、金峒等土司,全部改土归流,还有一些土司被撤销。”
    “土司没有造反吗?”方孔炤惊讶道。
    方以智说道:“从去年夏收,一直到现在,赵瀚的大同军,已经跟施州土司打了七个月。”
    方孔炤叹息道:“赵贼还是太急了,改土归流须得长期经营,哪是一朝一夕能办成的事?”
    方以智说道:
    “这次不一样。赵瀚占领施州之后,立即给施州、剑南等卫所的军户分田。又给周边的汉化苗人(多为土家族)分田,还宣布整个施州府,免除三年田赋,鼓励汉人和苗人开荒。”
    “获得汉化苗人效忠之后,又以这些苗人为向导,剪除周边不听话的土司,强行改土归流。以汉人为主官,以汉化苗人为佐官,勒令不得歧视苗人,到处宣传汉苗一体政策。”
    “他们的农会很厉害,在苗人之中,也组建起农会。那些连汉话都不会说的苗人,因为分田、免赋,不用再服徭役,也都反过来帮着官府去打土司。”
    “打了半年,一些小土司手下的兵,几乎全都跑去赵瀚那边。”
    恩施的少数民族非常多,主体为古代巴人后裔,但在明代被统称为苗民、土蛮。
    大量少数民族同胞,包括各处军户,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给他们分田,给他们带去红薯等作物,给他们免除三年粮税,给他们免除各种徭役。革命热情立即被点燃,一些小土司,根本不用大同军动手,土兵和土民就自己杀了。
    半年下来,只剩大旺、三毛、腊壁峒、木册、西坪、唐崖六个土司,黄幺留下2000正兵、2000农兵,慢慢配合知府征讨。
    这里其实都是些小土司,每个土司麾下,撑死能有几百个土兵。征讨土司就跟剿灭土匪差不多,打得慢纯粹是路不好走,真正交战时往往一击便溃。
    方孔炤叹息:“你姑父是被发配了啊。”
    “非也,”方以智解释说,“赵瀚用人,越看重谁,就越派给苦差事。一旦把事办成,必然获得高升。姑父若能把施州府治理妥当,今后很可能直升布政使。”
    方孔炤笑问:“你为何这般了解?”
    方以智说道:“姑父多次写信过来,让孩儿早点投靠赵瀚。如今父亲出狱,便无后顾之忧,孩儿是要去吉安府的。”
    “一起去吧,我也想去江西看看。”方孔炤对朝廷彻底失望。
    父子俩没走多远,突然一骑奔来。
    “方御史,”行人(皇帝使者)下马说道,“陛下有口谕,请方御史暂留京城,择日宣读任命诏书,还会赐予尚方宝剑。”
    听到这话,方孔炤怒火中烧,差点想要当场唾骂崇祯。
    把老子关了一年多,让家属交银子赎罪,刚出狱两条街就要复官?
    真想重用老子,就不会直接复官吗?纯粹是想多捞一笔赎罪银!
    方孔炤当即答应,在北京外城寻了家客栈,父子俩隔日一大早便开溜。
    卢象升坐在马车上,一路无言。
    北京城里,竟然也饿殍遍地,到处都能看到乞讨之人。
    出城之后,田野荒芜,许多勋贵的土地,居然都长满了杂草。
    “为何如此?”卢象升难以置信。
    卢象晋解释说:“勋贵士绅,盘剥日重。今春又是大旱,许多佃户不愿再种地,成群结伙做盗贼去了。若非洪督师(洪承畴)奔波剿贼,百姓都不敢出城,愚弟此次携银北上,好几次差点被盗贼洗劫。”
    卢象升无言以对,不知说什么才好。
    古代地租,基本不会分成,都是在交定额租。
    不管风调雨顺,还是天灾人祸,佃农都得交那么多租子,顶多请求地主少交一些。而今连年大灾,地里产出的粮食,还不够农民交租,谁他妈愿意种地?
    北直隶还好些,河南的许多州县,已经可以用十室九空来形容。
    并非都饿死了,而是大量逃荒去外地,或者干脆起义造反,反正谁种粮食谁傻逼。
    卢象晋说道:“今春的北京米价,七两银子一石。”
    卢象升听得目瞪口呆,难怪崇祯愿意释放罪臣,只要交了赎罪银就放归。这是被逼得没办法了,再不赶紧把监狱腾空,犯人的伙食费都给不起。
    卢象晋笑着对李逢申说:“上海开埠,兴建海港,已经彻底开了海禁。”
    “倒也是件好事。”李逢申笑道。
    李逢申、李雯父子便是上海人,家里也搞些贸易,通过渔民走私给海商。
    但毕竟属于南直隶,上海走私查得很严,外加可以走长江运去北方,因此上海的走私现象远远轻于广州。
    如果开海随便做生意,对李家来说也算一条财路。
    李雯说道:“父亲,孩儿欲投江西,父亲也一起去吧。”
    李逢申摇头:“几年诏狱,不愿再做官了。”
    明末的诏狱生活还算不错,只要给足银子,狱卒一般不会苛待。
    实在是崇祯经常抽风,隔三差五扔一堆进来,指不定哪天又复官高升,最好不要轻易跟这些罪臣结仇。
    众人坐船南下,一路过了徐州,才算从地狱重回人间。
    山东都已经遍地饥荒!
    在桃源水驿时,他们碰到一群士子,有人甚至拖家带口南下。
    卢象升过去询问:“朋友是要南迁吗?”
    一个士子拱手回礼:“在这北边,百无一用是书生。去了南边,自有施展抱负之机遇,赵先生必为开国圣主也!赵先生那首《转赠诸君》,便是写给我等北方士子看的!”
    这首诗传得如此之快,自然离不开徐颖的功劳。
    徐颖已经搬去淮安府居住,在运河沿岸的各府县,专门去学校发放宣传物。
    每个月都有读书人,结伴南下投靠明主。
    特别是那些贫寒士子,他们在北方看不到希望。于是变卖仅有的家产,“飞蛾扑火”般去往南方,他们甚至有可能半路饿死。
    留在北方也是死!
    徐颖开始雇佣船只,山东、南直隶的运河沿线来回航行。只要能背出《大学》原文,就可免费坐船南下,而且还提供简单伙食。
    这些读书人抛家舍业南下,赵瀚可以放心任用,没有那么多利益牵扯。
    卢象升他们几个,干脆也换乘“士子船”。
    船舱之中,贫寒士子为多,而且几乎都饿死过家人。
    看他们的情况就知道,一个个衣衫褴褛,每家平均只有两三人,有的甚至已经孑然一身。
    “诸君莫要沮丧,天下之大,必有我等容身之处!”
    一个士子站起来,穿着破烂的儒服,振臂呼喊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声音越来越响亮,船舱里所有人都在背诵,黯淡的光线之中,人们的眼睛却迸发出神采。
    “天下大同!”
    “天下大同!”
    引导众人情绪的读书人,可以算是托,但确实是真实的,属于刚发展起来的北方大同社士子。
    卢象升听得热血沸腾,同时又毛骨悚然,他感觉眼前这股力量能够掀翻一切!
    坐船辗转来到南京,有人在码头读告示。
    却是钱谦益也不知找谁帮忙,直接贴告示邀请名家,一起去编撰《大同正音》,而且办公地点在魏国公留下的一座园林。
    北方连饭吃都不起,南方竟然在编著音韵书籍。
    一众士子只看那告示,就已经热泪盈眶。
    盛世典籍,他们从地狱中逃出来,却仿佛看到一个煌煌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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