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皇城与北京皇城,布局不说一模一样,但也称得上大同小异。
    六部办事机构,方位也差不多。
    赵瀚如今住在六部靠西那一片,顺着秦淮河一直往北走,可抵达太平门,出太平门便是玄武湖。
    明末南京有很多湖,除了玄武湖,还有前湖、南湖、中湖、莫愁湖等等等等。
    在赵瀚打下南京以前,玄武湖属于皇室禁地。
    如今自然是解禁了,有渔民到湖里打渔,有农民在湖边种地,甚至有名妓把画舫搬到玄武湖。
    赵瀚今天乘坐的就是画舫,不是来寻访名妓,而是带着全家一起出游。洪水退去了,趁兴游湖,顺便也让费如兰、盘七妹、赵贞芳她们散散心。
    几个女人趴在画舫的窗口,遥望紫金山的景色,叽叽喳喳不知在说什么私房话。
    “那边的城墙,该开一个水闸。”
    赵瀚指着太平门西北方的一段城墙:“洪武皇帝筑城,强行隔断秦淮河与玄武湖,导致洪灾之时玄武湖无法用于泄洪。长江之水,无法通过秦淮河流进玄武湖,玄武湖今后会越变越小。还有必须下令,玄武湖周边,半里地之内,不得用于耕种!”
    明亡之后,玄武湖解禁,士绅权贵不断的围湖造田,导致湖泊面积疯狂减小,填湖使得南京中湖直接消失。
    徐念祖点头说:“确实该重新沟通秦淮河与玄武湖,今年秦淮河的河水,都淹到两岸街道了。”
    名妓顾横波,正在舱内抚琴。
    卢象升听着琴音,闭目静养精神,他在等待赵瀚分配差事。
    赵瀚起身眺望湖面,脑子里却在思考,若是定都南京,如何把北京也稳住。
    明代有北京所在的顺天府,有南京所在的应天府,湖北还有个承天府(嘉靖的老家)。这三个都相当于直辖市,严格算起来还得加上凤阳。
    想要稳住北京,不让北京衰落,就必须设立“直辖市”。
    承天府的行政编制必须裁撤,直辖市赵瀚打算设立五个——
    一是南京,二是北京,三是沈阳,四是西安,五是昆明。
    这五个直辖市的知府,品级要等同于布政使。只有给予足够高的品级,处于偏僻区域的大城市,才能够辐射周边地带,起到稳定国土的作用。
    突然,赵瀚转身:“九台先生,你随军去打安庆吧。”
    “是。”卢象升起身拱手。
    赵瀚笑着说:“先把《大同集》认真看几遍,做一年军中宣教官,我才好把你转为指挥将领。”
    今年夏天遭遇几省洪灾,确实不适合全力北伐。
    但占领沿江城市,作为北伐据点还是可以的。
    费如鹤已经占了扬州,还有六合、江浦、和州、无为、望江、安庆可以占领。
    这些城市,都在江边,或者离长江不远。
    不需要征集大量民夫运输辎重,坐船过江就可以打,打下来就是北伐的前站据点。
    六月底。
    卢象升怀里揣着《大同集》,跟随张铁牛一起打安庆。
    安庆,坚城也。
    宁王造反,就是一直被堵在这里,嘉靖朝又再次加筑城池。
    “抚军,江西兵打来了。”安庆知府方岳贡说。
    安庐巡抚李虞夔反问:“君欲降贼乎?”
    方岳贡叹息:“我家在谷城,那里曾被八贼(张献忠)窃据一年,而今已彻底被八贼占据。父亲来信,说家中田产还在,就是浮财被劫掠一空,只剩些地窖里埋的银子。”
    李虞夔苦笑:“你还知家乡信息,我的家人却音讯全无,不晓得有没有被闯贼(李自成)抢掠。”
    李自成正在横扫山西,而李虞夔就是山西人。
    方岳贡又说:“赵瀚在上海开埠,上海县的海堤石塘,便是我一手建起来的。想来,可去那里讨个差事。”
    上海那边,还有方岳贡的生祠……老百姓自发建造的。
    也是因为建造海堤石塘,强逼上海富户出钱。田产超过一百亩者,每亩出银八厘,触犯了士绅利益,诬告其贪污三千两银子,方岳贡曾经一度被下狱。
    冤情大白之后,方岳贡被派去督运漕粮。
    这几年,漕粮三天两头断绝,方岳贡因办事不力,又被贬来做安庆知府。
    李虞夔踱步走出巡抚私邸,跟方岳贡一起来到城头。
    望着城外正在登陆的敌军,李虞夔对身边官吏将士说:“你们要降,那便降吧,江西兵不会滥杀无辜。”
    安庆,守不了的。
    前两年,史可法练出安庐新军,便丁忧回家守丧。去年,郑二阳带着新军渡江,坚守太平府,最终被逼得率众投降。
    而今,李虞夔继任安庐巡抚,手里头哪还有兵?
    全城就几千新兵,而且全是招募的游民!
    安庆是长江流域,非常重要的货物中转站。特别是长江中上游省份的粮食,很多都先运到这里储存。因此中转贸易极为繁荣,人口迅速汇集,游民也能找到工作谋生。
    赵瀚占据江南之后,粮食不敢再运去安庆中转,害怕被朝廷官兵给扣下。
    其他货物,也有许多不敢到安庆。
    安庆的贸易量迅速下滑,大量城市游民失业,李虞夔只能招募这些游民当兵。
    现在赵瀚的大军打来了,守城的游民会作何选择?
    当然是赶紧投降,赶快恢复安庆的贸易运输,他们好找工作赚钱养家,继续当兵早晚要全家饿死!
    李虞夔深知此情,惨笑道:“降吧,都去开城投降。”
    李虞夔又望着北方,喃喃道:“昏君当道,奸臣盈朝,大明江山已经没救了。可国朝养士三百年,又怎能少了殉节之臣?陛下啊,臣先走一步,想来你不会太迟。”
    方岳贡感到有些不对劲,说道:“抚军,你莫要多想。江山鼎革,天命轮回,非人力所能……抚军!”
    只见李虞夔突然前冲,翻身越过女墙,从高高的城墙跃下,而且还是脑袋向下坠落。
    方岳贡想要阻拦,却动作太慢,只抓到李虞夔的衣角。
    “嘭!”
    一声闷响,人体落地。
    卢象升已经随军登岸,眼见城头降下旗帜,他正感叹如此轻取巨城,大明江山果然彻底没救了。
    闷响传来,尸体距离卢象升只有几十步远。
    卢象升连忙奔跑过来,翻转尸体朝上。脑浆都已经迸出,血液流了半张脸,依稀还能辨别出是谁。
    卢象升悲愤道:“李一甫,你怎这般糊涂!”
    城门渐渐打开,张铁牛带兵过来,望着那尸体说:“确实糊涂得很,降都降了,为何寻死?”
    卢象升摇头道:“你不懂,你不懂。他并非为皇帝殉节,而是为大明殉节。历朝历代,鼎革社稷,总是得有人殉节的。”
    张铁牛嘀咕道:“殉什么节?让老百姓吃饱饭才是正理。”
    对牛弹琴,说不明白,卢象升懒得再讲。
    待城中官兵出城投降,卢象升才说道:“厚葬义士吧,我自己掏银子。”
    “拜见将军!”方岳贡带着官吏作揖迎接。
    卢象升认出了方岳贡,提醒道:“张兵院,这位方先生极有名望,江南第一条海堤石塘,便是他督造建设的。保护良田无数,赈济万民温饱,上海县如今还有他的生祠。”
    张铁牛本来对方岳贡不屑一顾,听闻此言,顿时拱手笑道:“你是个好官,老张这就给你行礼。”
    方岳贡回礼道:“将军不必如此,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此情理之事。”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城内守军已经全部出来,他们放下兵器跑来找活干。
    大军抵达安庆,自然有许多辎重,守军又多为游民苦力。这些人不愿打仗,只想做苦力赚钱,趁机给大同军搬运辎重。
    “将军,船上的军粮给我们搬吧!”
    “就是,我在码头扛了好几年包,身体壮实得很。”
    “大王给些活干咧,工钱很低的,保证比南京的苦力要得少。”
    “……”
    这些人,刚刚还是安庆守军,转眼就点头哈腰过来揽活。
    卢象升哭笑不得,满腹心绪,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他经常跟流寇打仗,这种情况不可能出现在流寇攻城的时候。别说游民苦力,就连城中住户,遇到流寇杀来,也会自发登城防守,因为流寇进城必然抢劫!
    这不是兵威强盛就能做到的,还必须仁义之名远播。
    安庆百姓知道,只要投降赵天王,今后肯定有好日子过。
    整个长江沿线的城市,都晓得这般道理。只隔着一条江,他们听到无数传闻,对岸农民都已经分田,城中百姓也无苛捐杂税。
    那是多么美好的生活,赵天王怎还不打过江来?
    “天下大同!”
    “赵天王万岁!”
    百姓刚开始有些疑虑,见大同士卒秋毫无犯,于是纷纷走出家门,站在街道两旁围观欢呼。
    卢象升随军进城,看到欢腾庆祝的百姓越来越多。
    这种感觉很荒诞,又让人迷醉。
    白天维持城内秩序,卢象升晚上拿出《大同集》。这本书他读了十多遍,但每次阅读都有新的感想。
    书中的许多道理,可以在宜兴农民身上得到验证,也可以在安庆城民身上得到验证。
    卢象升也体恤百姓,天雄军也是秋毫无犯。
    但天雄军和大同军,明显不一样的。
    一个是给皇帝打仗,一个是给百姓打仗!
    卢象升反复阅读《原君》、《原臣》、《原民》三篇,他终于彻底理解赵瀚所说的天下大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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