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瀚亲耕劝农,又简化其中礼仪,是新朝传统与革新的一个缩影。
    总结起来就八个字:尊重传统,务实创新。
    革新总是困难的,困难到小红跟丈夫离婚了。两人都在做官,本来就聚少离多,好不容易回乡过节,又到处充斥着闲言碎语。
    她的丈夫扛不住舆论压力,主动提出和离,小红立即去官府办了手续。
    小红知道丈夫的难处,什么吃软饭啊,借妻子的关系快速升迁啊,妻子在外地给他戴绿帽子啊。别说古代男人,换成许多现代男人,心理压力都能把人给压垮。
    伤心是肯定伤心的,除了离婚之外,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辞官。
    但小红不想辞官,她的事业心很强。
    春节过后,小红回到衢州府城。她事事都学赵瀚,在府衙门口设置信箱,每个月会定期拆信阅读。
    这次拆阅了一封信件,内容很简单:衢州官舍建造招标有猫腻,府城内的西溪河堤存在偷工减料,两处工程的建筑方是同一家商社。
    匿名信件,不知是谁写的。
    小红立即叫来负责相关工作的同知,令其先去调查河堤是否偷工减料。几天后得到回复,并未发现偷工减料现象。
    小红还不放心,又派出自己的亲信,检查官舍建造招标的文书,结果一切都符合正常流程。
    于是,小红没再过问此事,以为举报内容是假的。
    两个月之后,小红收到一封长信,举报了一大堆官员。举报者还说,衢州府与西安县的廉政和司法部门,已经被郑家给腐蚀成了筛子。
    甚至更详细的内容都有,说郑家的保护伞,是工部营缮司郎中郑同符。
    这可是一个肥缺,虽然官品不高,但实际经手全国的政府工程。
    三月三,上巳踏青。
    小红乔装成贵妇,带着侍女出城踏青。她虽然鼎鼎大名,但一向都穿着官服,突然作贵妇打扮,竟没有人将她认出来。
    来到城外一处河堤,小红看到柳树之下,有个卖花的老汉正蹲着。
    她刚走过去,老汉连忙站起,满脸堆笑问:“夫人可要买杏花?小人这杏花可好得很,今早新摘的,拿回去能放好几天。踏青就该带花,夫人看那边,公子小姐们的杏花,都是从我这里买的。”
    小红掏钱买了一支杏花,随口感叹道:“这河堤修得真好,踏青时景色更美了。”
    “嘿嘿,是修得好。”老汉的笑容里面,似乎带着一股嘲讽意味。
    小红问道:“哪里修得不好吗?”
    老汉连连摇头:“修得好。”
    小红没有再问,而是回家之后,派一个心腹小厮去打探。
    小厮打探了几天,回来说道:“府尊,河堤修得确实偷工减料。有几段经常被洪水冲毁,官府的要求,是用三合土打基。去年修河堤的时候,却是用水泥浇灌再夯土。还有,修筑河堤的商社,克扣了工人的工钱,一直到现在也没付清。”
    此时的水泥,由于炉温问题,质量相对比较差,不能用来修筑水利。
    而用来修筑水利的三合土,原材料虽然不贵,但工序颇为复杂,耗时耗力很费钱的,还不如用水泥更省事儿。
    “郑家的名声如何?”小红又问。
    “难说。”小厮回答。
    小红疑惑道:“难说是什么意思?”
    小厮详细解释:“郑家在乡下修桥铺路,特别是西安(衢州府治)和龙游交界,那几个村镇对郑家赞誉有加。但其他地方的百姓,对郑家深恶痛绝。郑家在农村收货,压价压得很低。郑家承包的工程,也经常克扣工钱,说是先压着,等下次再结清。郑家还有一个旁支,霸占了府城两处菜市,卖菜的百姓必须从郑家进货。”
    小红眉头紧皱:“西安官府不管?”
    小厮回答说:“郑家人不自己出面,而是纠集一些闲汉,不听郑家的话就殴打。官府也管,都以聚众斗殴判罚,每次各打五十大板。小民挨了揍,还被官府罚钱,久而久之就不报官了。”
    小红知道那个郑家,是衢州有名的富户。
    郑同符更是很早就投靠赵瀚,参与了浙江士子起义。又因能力出众,功绩卓著,被迅速提拔为工部郎中。
    甚至,郑同符还获得过皇帝表彰,说他一个人办事能顶十个。
    当然,郑家真正发财是做生意。
    龙游商帮由于无法跟徽商、西商、赣商竞争,便走农村包围城市的路线。而且,商业足迹远至西南西北,赚的完全就是辛苦搏命钱。
    而今社会安定、吏治清明,非常适合龙游商帮的发展,于是有很多龙游商人因此致富。
    郑家就是其中之一,听说还在大同军征讨贵州时,帮忙采购转运粮食立下大功。
    这样的商业家族,用得着克扣工钱、霸占菜市场?
    但肯定有问题,而且衢州官场,那些官员的情况非常严重!
    小红一封信寄往南京,赵瀚的批复是:交都察院彻查。
    都察院就是以前的廉政司,是“黑白无常”里的白无常。
    一共来了十二个人,全部穿着百姓服装,悄无声息的在民间探访半个多月。
    终于,他们在菜市场外面遇到情况。
    “不准在这里卖菜!”两个巡警凶巴巴的,他们还兼着城管职责。
    老农委屈道:“军爷,不在这里卖,你让小的去哪儿卖啊?”
    巡警说:“菜市有摊位。”
    “菜市的摊位要交税,自家种的菜哪里值当?”老农哀求道,“小的就在城外种地,卖菜只准卖给郑家,那价钱低得吓死人。小的只能自己进城,就卖几个小菜,军爷行行好,饶过小的这一回。”
    巡警开始掀摊子,又将老农踹倒在地,把一担蔬菜全部拿走。
    老农嚎啕大哭,街上路人指指点点。
    戴文孟站在旁边看着,嘀咕道:“衢州这里很邪乎啊。”
    梅竹友说:“执法衙门、司法衙门、廉政衙门、工商衙门,全都有问题。城外村镇的农会,也可能有问题。听黄知府(小红)说,她让府同知调查河堤,河堤偷工减料却不报,这个同知肯定跟郑家有勾结。”
    戴文孟总结说:“衢州府的官场,已经烂透了!都察院的巡查小组,三年前来过一趟,当时都还好好的。如果不是咱们的巡查官员渎职,那就是衢州在这两三年里,吏治一落千丈!”
    梅竹友竟然有些兴奋:“恐怕,这次咱们会逮到大鱼!”
    十二个“白无常”,两两一组调查,每三天到客栈交流情况。
    戴文孟和梅竹友两人,跟着哭泣的老农一路出城。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害怕打草惊蛇,直到半夜才敲响老农的房门。
    “咚咚咚!”
    敲了半天,没人开门,屋里竟然传出哭嚎声。
    老农一家子,以为是郑家派人来,报复他们私自进城卖菜。
    估计是觉得躲不过去,房门终于打开,老农带着全家噗通下跪:“郑大官人饶命,郑大官人饶命。小的猪油蒙了心,不该去卖菜的,今后家里的菜都卖给郑家……”
    “进去说话。”戴文孟道。
    一家子惊恐流泪,浑身颤抖把他们请进屋。
    见老农又要再跪,戴文孟拿出都察院腰牌,亮明身份说:“老人家,我们不是郑家的贼厮,我们是都察院的廉政官。皇帝晓得郑家作恶,专门派咱们来查……”
    “皇帝也晓得了?”
    老农不等说完,便拉着全家跪拜:“皇帝是好皇帝啊,都是当官的坏。求求两位官爷,要给草民做主啊!”
    “噤声!”
    梅竹友吓唬道:“你们不要再喊,也不准出去说,咱们是密探查访。在抓捕郑家之前,要是走漏了消息,你们全都要掉脑袋!”
    一家人被吓得直哆嗦,连连说道:“不乱讲,不会出去乱讲。”
    梅竹友拿出纸笔记录,戴文孟开始问话。
    戴文孟问道:“全村的菜,都必须卖给郑家?”
    “何止是全村,”老农说道,“全镇的菜,都得卖给郑家。要不是有大同银行收粮,怕是粮食都只能卖给郑家。在这衢州城周边村镇,郑家连知府都不怕,只怕大同银行的官爷。”
    戴文孟问道:“你们村没有农会?农会不帮农民?”
    老农说道:“有农会,会长姓郑,村长也姓郑。镇长是外来的,倒是不姓郑,但跟姓郑的拜了把子。镇长也贪,跟郑家霸占了一座荒山,烧石灰、烧水泥卖钱。镇里的青壮,只有农兵他们不敢惹。除了农兵,谁不听话就打谁。”
    “有几个镇是这样?”戴文孟问道。
    老农回答:“草民知道的,就有三个镇。”
    又问了一些问题,让老农按手印画押。
    第二日,戴文孟和梅竹友回到城中客栈,跟其他廉政官员交流调查信息。
    一个叫曹本淑的廉政馆说:“我跟老梁,得到一个不确切的消息。工部郎中郑同符的胞弟,娶了李阁老的族侄之女。如果消息属实,衢州官场烂得那么快,多半跟李阁老有关。李阁老或许不知情,但郑家人,难免打着他的招牌作恶。”
    众人面面相觑,此案居然牵扯到李邦华。
    “要不,把案情先呈给陛下,看看陛下打算如何做?”一个廉政官说道。
    梅竹友厉声道:“事事都烦恼陛下,要我们这些官员作甚?曹兄、梁兄,你们去核实消息,看是不是跟李阁老有关。其他人,留在衢州继续查案。就算跟李阁老牵连,这案子也不能糊弄过去,从府衙到县衙再到村镇,涉事官吏怕有上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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