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
    浙江吏选厅厅长甘大绶,得到衢州官场塌方的消息,枯坐良久,终于吐出两个字:“完了!”
    各级官吏的选用提拔,吏部只管知县及以上。
    省级吏选厅,可直接任命府州县正七品以下官吏。正五品以下官吏若有缺额,可直接任命代理人员。正七品到正五品官吏,可向吏部推荐并附带履历,吏部审核之后决定是否选用。权力很大的!
    府州县的吏局吏科,职责跟吏选厅差不多,能管的官吏品级不同而已。
    衢州府被抓那么多府县官吏,甘大绶百分之百被问责。
    这位老兄举人出身,逮了总兵杨嘉谟去投靠赵瀚。先做香山知县,接着府同知、知府、吏选厅长,一步一个脚印升上来,眼看着就能做参政(已经恢复此官职,主管具体事务的副省),甚至是调到吏部去做右侍郎。
    “查!”
    失魂落魄一阵,甘大绶突然站起来,拍桌子大吼:“浙江吏选厅,立即自查自纠,究竟哪个混蛋跟衢州官场有勾结!”
    只能亡羊补牢了,或许能揪出一两个蛀虫,那样甘大绶就能将功补过。
    吏选厅鸡飞狗跳的同时,浙江廉政厅的张若海,已经快要哭出来了。他对衢州府的情况,当然有所耳闻,但碍于面子不好管,也觉得没有太大的问题。
    谁曾想,那些家伙竟然捅破天,甚至强抢占农民土地。
    左思右想都没办法,张若海干脆写信,希望胡定贵能够帮忙求情。
    一封求救信写完,张若海更加颓丧,自己悄悄把信烧了。一来胡定贵在辽东,猴年马月能把信送去;二来他知道皇帝的脾气,有重臣求情很可能起到反效果。
    胡定贵在带兵之初,做过一年的南昌典史,而张若海当时是南昌县丞。
    张若海跟胡定贵的交情,便如刘安丰与陈茂生,已经铁到不能再铁了。既然于事无补,张若海也不想麻烦好友,万一牵连胡定贵就更无法收拾了。
    烧掉那封求救信,张若海又写奏章,承认自己尸位素餐,但绝对没有贪污受贿。他请求皇帝彻查浙江廉政厅,审查结束之后,自己会引咎辞职。
    派人将奏章送去南京,张若海亲自出手,封存廉政厅所有档案,不许任何人进来触碰。
    又约束廉政厅官员,除非接到上级命令,任何人不得离开杭州城半步。
    做完这一切,张若海守着档案室,瘫坐在椅子上心如死灰。
    他出身自耕农家庭,别说举人秀才,甚至连童生都不算,也就开蒙读过几年书。若非跟着赵瀚造反,他一辈子都别想做官。
    如今不但做官了,而且做到四品官,真真是光宗耀祖。
    张若海身为浙江廉政系统的一把手,深知朝廷查处贪官有多严厉,因此他从始至终都不敢贪。但他又不想得罪中枢大老,于是有些事情,选择睁只眼闭只眼。
    说白了,就是庸官,就是糊弄!
    现在把自己给糊弄进去了。
    张若海好想回到那些年,虽然只有半个江西的地盘,但大家都非常热血有干劲。他带着全县官民,一起抗洪救灾,老百姓发自真心的拥护,把自己视为救苦救难的青天大老爷。
    咋就到了如今的地步呢?
    张若海想起读书时,痛恨贪官庸官昏官,现在自己也成了庸官。
    衢州府同知刘安永,两年前便有人举报,张若海一早就知道这人有问题。但他就是装作不知道,完全变成瞎子聋子,衢州官场一烂到底,张若海绝对难辞其咎。
    ……
    赵瀚说让萧焕亲自审案,但真没必要都察院一把手出面。
    于是,都察院二把手来了。
    听说主持审理的是邹光第,刘安永直接吓晕。
    竹筒倒豆子般,有啥说啥,不敢有一丝隐瞒。
    邹光第曾在广州大杀特杀,不仅处置地方官员,而且处置行贿商贾,让当时的廉政司一战成名!
    “如何?”邹光第问道。
    戴文孟回答:“什么都不肯说,一直干耗着,估计还想着有人来救。”
    邹光第笑言:“没上点手段?”
    “总宪亲至,还用得着什么手段?”戴文孟也笑起来。
    虽然赵瀚一再强调,不得刑讯逼供。但这是不可能的,无论黑无常还是白无常,又或者地方有司部门,还是保留着一些看不出痕迹的逼供手法。
    邹光第走进审讯室,郑洪义正在闭目养神。
    邹光第拉一张板凳坐下,开口说道:“郑郎中可惜了。”
    郑洪义毫无反应,眼睛都懒得睁开。
    邹光第继续说道:“郑郎中是南京鼎鼎有名的好官,多次获得陛下嘉奖。人们都说,不出十年,郑郎中必为尚书。可惜啊,可惜,遇到你这么一个爹。”
    郑洪义终于开口:“我没有罪,都是族人犯法,最多定我个治家不严。至于犬子,就更与他无关,他已经好几年没回衢州了。”
    邹光第说道:“陛下也知郑郎中冤枉,但你们做的事情太大,也只能挥泪斩马谡了。念及旧情,陛下还留有余地,只将郑郎中贬官五级,扔到吕宋去做一个小官。”
    “此事与犬子无关,我要见陛下!”郑洪义激动起来。
    “你听我说完,”邹光第再次叹息,“郑郎中一身清白,哪容沾染污点?一边是皇帝,一边是父亲,让他该如何自处?郑郎中……唉!”
    郑洪义感觉有些不妙,问道:“我儿怎么了?”
    邹光第死盯着对方,一字一顿道:“悬……梁……自……尽!”
    仿佛全身骨头被拆掉,郑洪义直接瘫在那里。
    郑洪义是个“重情”之人,连族亲犯罪都护着,更何况是他最有出息的儿子。
    他家道中落,又被人悔婚,当时许多票号都来催债。
    郑洪义挨个请求宽限还款时日,只有冯家答应,听说他要去整顿生意,冯老爷子还借给他五百两。
    郑洪义东山再起之后,把冯老爷子视为恩人,求娶了冯家的孙女。他对冯家照顾到极点,所以小舅子胡闹,才会一次又一次护着,甚至不惜帮其洗脱杀人罪名。
    而今,郑家完蛋,冯家也完蛋。
    邹光第又说:“你害了不少人,李阁老被夺爵了,刘尚书辞官归乡。他们两个无端被牵连,他们的门生故吏,会放过你郑家?会放过你冯家?”
    郑洪义两眼失神,愣愣看着墙壁,魂魄已经飞到天外。
    儿子自杀,对他打击太大,完全心如死灰。
    “听说你抽烟的?”邹光第拍拍手。
    有人拿进来烟具。
    邹光第亲自打开烟袋,把烟丝放进斗里:“上好的南赣烟丝,要不要来一口?”
    郑洪义下意识接过烟斗,张嘴一口咬住,等着邹光第给他点烟。
    邹光第从怀里掏出火刀,并着火柴敲打几下,火柴很快被引燃,慢吞吞凑到烟锅前。
    烟丝燃烧,郑洪义猛吸两口,浊泪顺着脸颊流淌,勉强坐直了些:“有什么话,你就问吧。”
    邹光第朝梅竹友点头,后者立即开始研墨。
    “越界开采铁矿,霸占农民田产,”邹光第问道,“哪些人在里面拿银子?”
    郑洪义说:“府同知刘安永。”
    “只有他?”邹光第确认道。
    郑洪义说:“铁矿山只有他,其他当官的,都是在别处拿银子。笔给我,我自己写出来。”
    不多时,便写下一串官员名单。
    邹光第又问:“杭州那边,有没有官员跟你勾结?”
    郑洪义说:“杭州太远,联络得不多。我有个外甥,估计也被你们抓了,他在龙游县做县丞。这个官职,给了浙江吏选司李继嗣三百两。浙江廉政司的胡玥,去年初来衢州府巡查。他们一共三个人,胡玥收了二百两,其余两人各收一百两。他们三个,经常逛西湖画舫,那艘画舫是我的。他们请人游湖,在画舫的开销也是我出钱。”
    邹光第问道:“浙江廉政厅的厅正张若海呢?”
    郑洪义摇头:“没有结交过。他很谨慎,并不私下见客,也不在衙门接见商贾。”
    邹光第问道:“不少郑家人,做了镇长、村长,也是买官来的?”
    郑洪义回答:“衢州府吏选局的王宜、欧阳芳,西安县吏选科的潘珍、洪泰,龙游县的吏选科的秦振声、王欢……这些人,都收了我的银子。”
    邹光第突然不问犯罪内容,而是好奇道:“我这些年,也查过不少案子,犯事之人无非是为了钱。据我所知,你的票号、珠宝、矿山,即便正常合法经营,都完全称得上日进斗金。你勾结官员做这么多事,自己好像没赚到钱,反而往里面倒贴钱,就算赚钱也进了族亲的口袋。你冒着杀头的危险,去做这些事情,究竟是为了什么?”
    郑洪义无法回答,因为他也不知道。
    想了半天,郑洪义用不确定的语气说:“或许,是为了威风八面吧。无论走到哪里,人人都得敬畏,个个都得喊一声郑爷。远近族亲,都把我当祖宗供着,不给他们摆平麻烦,我还怎么做老祖宗?”
    邹光第无语,他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主犯。
    干出这么大事情,坑死自己的儿子,一切居然只是为了面子。
    何苦来哉?
    - 肉肉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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