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婠搀扶着母亲下车,一抬头便见紫藤萝从院墙外垂下,光影疏落,安和宁静。
    父亲官拜户部侍郎,享从四品俸禄,但户部给事中有三人,父亲乃调任而至,是以多做些抄录财政文案、编撰整理民间典籍的文事。
    并无太多实权。
    在这寸土寸金的淮安城,陈家这般小官,多如牛毛。
    随手捻来一片砖瓦,就有述不尽的深厚渊源。
    如今的陈府,是从前有位商贾之家留下的院落,充公后改建而成。
    在上阳街尾,占地并不大,只看规模,尚不如沧州陈宅。
    凝着青瓦屋檐上斑驳的痕迹,陈婠知道,也许他们陈家不会在此地停留太久。
    因为很快,她就在赏花宴上攀上了东宫的高枝。
    从巷尾小宅,到中街府邸,乃至后来良田千顷、宅邸万亩。
    犹自回神间,老管家刘庸开了门。
    妾室王氏和庶出的弟弟陈秉也跟着迎门接风。
    陈夫人只是淡淡地赞她们辛苦,便叫退下,各自相安。
    论起米分饰太平的气度,陈婠自认输于母亲太多。
    从前皇上身边有宠的妃嫔,她都觉得刺眼无比,乃至后来,但凡对她后位有威胁之人,她必要除之而后快。
    这种扭曲的心理,是从她明白帝王能给自己的宠爱,一样会给别的女人这个亘古不变的道理开始的。
    那年秋菊夜宴上,她本以为自己就是万花丛中那抹独特,本以为自己是帝王心头的那点朱砂。
    现下想来,可笑至极。
    还有年少不更事时错付的情肠。
    傍晚用膳完毕,已经入夜。
    庭院中芳草错落有致,墙边一排翠竹幽幽,有小池将前后堂分隔开来,池中几枚荷花映日,宅子的原主人倒是有几分雅致韵味。
    父亲仍未归家,管家说从老爷入京述职起,便一直如此。
    户部省里事务繁忙,掌管天下赋税财政,非是沧州太守可比。
    王氏和庶弟陈秉坐在下首,才刚饭毕,陈秉忽然道,“母亲,秉儿今日还未去汤池沐浴…”
    话音未落,王氏连忙将他打断。
    陈夫人恍若未闻,陈婠已经放下茶杯,敏锐地觉察出了一丝别样的意味。
    陈秉不过是总角小儿,口无遮拦。
    汤池是何地?那是府中唯一专供沐浴的地方,唯有家主和主母才可使用。
    妾室和下人,只可在自己房内的浴室中沐浴,无权使用汤池。
    “秉儿的顽话,夫人切莫当真。”王氏笑了笑,轻轻将一枚桂花酥放到陈秉口中。
    陈婠对她如此作为,自然是心生不满,但碍于母亲的面子,便没深究。
    可本以为就此作罢,谁知刘庸将她引至内院,才发现这里并非主房锦园。
    母亲与父亲合住于正房秀园,陈婠身为嫡女,自然是仅次于正房。
    经问刘庸才知,锦园却被王氏母子占用,只给陈婠留了间偏位的玉园。
    王氏来时,大约知道了因由,但想到自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侍奉老爷这么多年,一路入京,膝下有子,即便是挑个好院落也无可厚非。
    如何回应,她早已想好了的。
    一抬头,就见陈婠娉婷地立在玉园门前花架下,眉眼如画,面色温婉如夏末的风儿,却没由来地令她猛地心惊。
    在王氏的印象里,嫡小姐陈婠一直是个少言寡语、温婉顺从的女子,只是为何…
    她正欲开口,陈婠却微微一笑,声音轻柔,“姨娘,这玉园靠北,多生阴凉,我身子刚好,却是住不惯的。”
    王氏亦跟着笑答,“我们母子二人若在玉园怕是不够住,况且,这也是老爷的意思。”
    陈婠捻了朵竹叶在指尖把玩,“怎会不够?玉园和锦园厢房是一样的,而且有了这般阴凉之地,秉儿也不必再去汤池沐浴纳凉了。”
    一听汤池,王氏心头一跳,再看陈婠笑吟吟的,亦不像心存歹念。
    “这还是要请示老爷的。”
    陈婠已经招呼安平过来,“父亲事务繁忙,此等小事我做主便是。明日,咱们便搬入锦园,安平你尽早安排下人帮姨娘收拾好东西罢。”
    “大小姐!”王氏想要阻拦,陈婠却徐徐望过来,“怎么,姨娘还有疑问?父亲朝堂忙碌,家中万不可再添麻烦,想来姨娘服侍父亲许久,这个道理是明白的。”
    一席话说温和得体,却堵地王氏无法辩驳,眼前这个大小姐,倒比她母亲厉害许多。
    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就见陈婠着碧青色烟罗裙,清荷细纱袖下隐约可见一节藕臂,站在台阶上的树荫里指点下人们做活,时不时扇着手中团扇,自有中温婉婀娜的韵致。
    “哦,现下倒还有一事要说给小姐,”王氏抬了抬眼,“家侄女来京投亲,也住在咱们府上,就在锦园别院,明儿小姐搬进去,还望加以指点才是。”
    陈婠半晌才嗯了一声,眼波柔和,“我素来喜静,无事莫来扰我。”
    王氏悻悻而归,纵使满腔怨气也不得发泄。
    但她自是有分寸的,也不会蠢到当真去请示老爷。
    回头望了一眼,心下想的却是忍字当先,日后再见分晓也不迟。
    当晚,院中蝉鸣,月色袅袅,就着一池荷香,陈婠坐在窗边修书一封发往西北天河城。
    些许日子过去,夏日就见了尾巴,到了夜间凭白添了些凉意。
    安平垂头端来香膏凝露,一声不发地摆放着,陈婠正在沐浴,隔着菱花缎锦的帘子,她问,“怎么,仍是没有回信么?”
    安平摇摇头,“奴婢每日都去催过,银子也打点到了,可那边却说西北镇守重重,一封信件要经许多关卡,送到的日子也没个准信…”
    这意思,陈婠自是明白,但她担心的是谢家姐姐能撑到几时。
    然而世事便是如此,没等来回信儿,倒是等来了旁的。
    瑞王府要行赏花宴,夏荷盛放,秋菊初绽,的确是赏花的好时节。
    只是京城名贵趋之若鹜的赏花宴,在陈婠眼中,无异于噩梦。
    旖旎而惨淡,轰烈而残酷。
    暮夏时节的皇城内苑,草木错落在宏伟的殿群中,已见天高云淡。
    重华宫在九重宫阙的最东面,亦分为五宫六殿,乃太子居所。
    皇宫内所有成年皇子都被分往封地或是王府,唯有重华宫内一位。
    鹤足鱼尾玉骨鼎旁,着姜黄色宫女装的两名女子正垂着头,一丝不苟地候在冲着鼎内的冰块扇风儿,丝丝凉爽沁人心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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