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径通幽,乱花长枝缭乱,掩映着重重叠石,有和风穿过孔隙,百石齐唱,间或有流水潺潺而过,溅出了流珠碎玉,泠泠作响,两道声音相互唱和,旷心怡情。
    杜薇神色也不由得松快了许多,但她还记着要去尚功局领物件,脚下不敢耽搁,正要穿过绛雪亭,就见不远处地亭子里立着个人,身形挺拔,穿着交领大袖,过肩柿蒂云龙纹曳撒的人影坐在亭子里,微微蹙着眉,长的睫毛下垂,半覆着水样儿的眼睛,低头瞧着些什么,就连穿亭的风带出飞花拂到他的面颊上,这人都没有觉察。
    杜薇猛然看到了宫留玉,在原地踌躇了片刻,犹豫着要不要绕道走,却被他抢先一步看见了,眼底先是讶异,继而露出满意神色来,抬起修长的手,纡尊降贵地叫她过去。
    “还不过来?”他见杜薇犹疑,便提高了音调,独特的尾音便穿水绕石,紧扣着人的心弦而来。
    杜薇见躲不过,便弓着身走到他面前,垂头道:“殿下有何吩咐?”
    宫留玉斜看了她一眼,眼光在她身上流转了一圈:“你入宫了?”
    杜薇低头一幅拘谨样子道:“前儿个才入的。”
    宫留玉不过随口一问,对她入宫的事并不关心,姿态优雅地坐下,细长手指搭在膝头,吩咐道:“我衣裳破了,可巧遇到了你,过来给我补好。”那语气比吩咐自家下人还要自然。
    杜薇抬眼,果然见他左肋下破了条大口子,露出素纱的中单来,若是平时,这点小忙她还是乐意帮的,可这破洞的位置着实尴尬,她犹豫着道:“尚功局就在不远处,那里专司女红,要不奴婢带您过去?”
    宫留玉目光在她脸上凝了一会儿,似在看一个笑话,然后一哂道:“你觉着我会不知道尚功局在哪?”
    杜薇连忙道:“奴婢不敢。”
    宫留玉蹙着眉道:“本也找了过去,可那里的的人当值的人比街上的驴马都蠢笨,针脚也粗的要命,留出的空隙活似要塞个拳头,我就是再急,也没法儿把那衣裳穿出去。”他抬眼道:“还是你的能入眼些。”又走进了几步,几乎要挨到她身前:“你仔细瞧瞧,可还能补好?”
    其实能选入尚功局的人手艺能差到哪儿去?只不过他上次见了杜薇缝补出来的活儿,对其他人的都入不得眼。
    杜薇努力忽视鼻端的一缕香,叹了口气,点头道:“就依您的。”她看了那口子一眼,皱眉道:“这是怎么弄得?上面的图样儿也刮坏了,要修补好且得花功夫呢。”
    宫留玉难得露出狼狈神态来,有些尴尬道:“只管做你的活儿便是。”
    杜薇道:“倒不是奴婢不想做,只是这线只有尚功局里才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得针线,奴婢也没办法。”
    宫留玉随手解下腰边的牌子扔给她:“拿着我的牌子去取,速去速回。”
    杜薇伸手接过,此时时间尚早,但快快地跑到尚功局,领了宫留玉衣服上要用的线,又领了徐凊儿的份例,这才匆匆返了回来。
    宫留玉此时斜靠在上亭柱,意态疏懒,手里却捻着朵淡色的花儿,将细细地花枝绕在修长的手指上,指尖便托着花朵,蔓延勾缠的妖娆,他又一瓣一瓣地把花瓣采下扔了,只露出楚楚可怜的花蕊在风中摇曳,神情有种天真的残忍。
    杜薇一来就见着这么一幕,隐约觉得自己窥见的只是他的一面,有些心惊,却又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两步。
    宫留玉见她来得迅速,点头赞道:“你办事倒是利落。”抬手就丢了那光秃秃的花蕊,抬手时露出一截欺霜傲雪的手腕来。
    杜薇压下心底的心思,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迟疑道:“您破的这地方…怕伤着您,不能在身上补。”
    宫留玉露出显而易见地错愕来:“你这是让我脱下了?”
    杜薇本没觉着有什么,被他的神情也弄得有些尴尬起来,别过脸点头道:“委屈您了。”
    宫留玉见她两次都是面无表情的居多,此时却有些羞恼尴尬,心头微漾,沉吟片刻道:“。可以。”说着就把手搭到腰间的玉带上。
    杜薇整个人转过去,听到后面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然后是宫留玉带声音传来:“你杵着做什么?还不来帮忙?”
    杜薇又拧了回去,这才发现他玉带扯了一半,似乎是卡住了,层层叠叠的华服敞开,隐约露出线条优美的锁骨,半虚半实的却更为撩人。她叹了口气,抬手帮他解了下来,又站在他身后,用手指帮他把一缕带落的发丝勾了上去,绕到前面给他解开前襟,又半搭着他的肩膀,把外面划破的大衣褪了下来——这场景要是让人瞧见,可真够误会一场了。
    杜薇手臂上搭着袍子,摇头道:“幸好这里人少,一般人也不常来,不然您可就称得上失仪了。”
    宫留玉见她一副老气横秋的教育神态,不由得扬了扬眉,低垂了头,两指捻起大衣的衣角在她眼前,含着若有似无地笑:“失仪?解了玉带,脱了衣裳,这才计较失仪了?”
    这话略带轻薄,杜薇脸色一僵,有些听不惯,便低头只顾打开荷包选针。
    第14章 及时雨
    杜薇在荷包里翻了好几种针出来,觉得都不适意,到最后一种,她拿出来比了比,这才勉强点头,她把前几根针收回去的时候,不留神戳了一下,殷红的血珠子就从指尖滚落了下来,她蹙起眉,下意识地想‘哎’一声,又硬是忍住了。
    一般被扎手指是才拿针的人会出的错漏,她自打拿针起就没被挨过,没想到今儿个破了例,脸上不由得讪讪的,把手放进嘴里吮了吮。
    宫留玉低头看了看,皱眉道:“怎么这般不仔细?还能绣吗?”他低头看她手上的伤,不知不觉却有点入神,都说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杜薇的第一张脸还没张开,如今也看不出个详细来,但这手可不一样,鹅脂腻净,手指修长灵巧,指节分明却不见硬朗,修剪整齐的指甲透出些肉米分色,只可惜食指指尖冒出些红艳艳的血珠。
    他不着痕迹地眯了眯眼,细细赏悦了片刻。然后问道:“可要请御医?”
    “……”杜薇道:“您考虑的真深远,等奴婢哪回被长刀扎了再请吧。”她想着速战速决,便利落地戴上了顶针,开始飞针走线起来。
    这活儿不轻,她不欲跟宫留玉过多缠扯,因此手底下飞快,两刻时间便绣好了,宫留玉细细瞧着,含笑道:“果然还是你的手艺最好。”又蹙起眉感叹道:”我身边正缺这么一个灵巧人儿。”
    这话别是想把她讨去做绣活儿吧?杜薇皱了皱眉道:“奴婢是徐美人宫里的人,帮殿下两次纯属意外,您这夸奖我可担当不起。”
    宫留玉眨了眨眼:“我不过是见你活计做得好,才赞你几句,跟你是谁宫里有何干系?”他一眨眼,眼里的水波晃荡,带着情意直直地撞进人心里。
    杜薇心也跟着乱晃了一下,才面无表情地道:“没干系,奴婢会错意了。”
    宫留玉欺身挨近了几步:“你会成什么意了?”
    杜薇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正要退几步,就见宫留玉抢先退了一步,斜靠在栏杆,懒洋洋地抬手道:“给我换上。”这么一副任君施为的姿态真是惹人遐思。
    偏杜薇是个不解风情的,任他再无限风流也没有,抖开大衣给他套上。
    宫留玉看她动作拘谨,不易察觉地蹙了蹙眉,然后笑意欲流地看着她:“怎么?怕我?”他这一笑,如同拨开了云的月,畅快清明。
    杜薇摇头道:“只是怕超了时辰,被主子责罚。”
    宫留玉看她一脸刻板,顿时失了兴致,意兴阑珊道:“你走吧。”
    杜薇行了个礼,转身正要走,就听宫留玉在她身后喊道:“我的葫芦,你可曾瞧见了?”
    杜薇转过身迟疑道:“是奴婢捡了。”
    宫留玉漫不经心地道:“中秋家宴,皇子和妃嫔都要入席,你把葫芦捎上,到时候给我。”
    这就是还要见他一次?杜薇暗自懊恼,还不如说贪小便宜卖了呢,最多挨一顿板子。
    她敷衍地应了声,转身跑掉了。照说宫留玉不但没害她,反而还帮了她一次,但有着宫留善这个前车之鉴,她还是不要跟这些皇子再搅合在一起比较好,凡事儿涉及到皇家皇位,那都是九死一生的,她前世怎么就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她一边反思一边回到了徐凊儿的秾华院,巧的是,被派出去的绿环和绿玉也刚回来,三人几乎同时迈进院门,徐凊儿看了看东西,又挑拣了一番,神色不悦地回去午歇了。
    绿环对她多有提防,不让她常进正屋,所以杜薇干脆回到自己院子,又洗了手净了脸,端着铜盆路过天井,就听西厢一阵打人骂狗的声音,然后是兰舟喝骂声传来:“…抬什么绣架?我看你是见她得了意,上赶着去巴结了,不就是住了东厢吗?又能怎样?还不是伺候人的奴才,见了主子该跪得跪,该低头就得低头!”
    下人们住得近,她吵吵嚷嚷的声音如何听不见,不过是绿环有意排挤,连带着其他人也装聋作哑了起来。
    接着是挽香有些委屈的声音传来:“是美人吩咐,让我帮她把绣架搬进去的,我哪有敢不答应的?”
    兰舟怒道:“你少抬美人来压我,咱们都是奴才,谁比谁高贵了?凭甚她就被人伺候的舒舒服服的?”
    杜薇抬手轻轻敲了敲窗户,兰舟似乎是顿了一下,然后起身开了窗,一见是正主儿,立刻僵在那里,僵了半天才勉强笑道:“你…您不是去尚服和尚功局领份例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杜薇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把手里的盆递过去:“给我打盆温温的水,还有…等会儿来我房里,我让你知道什么叫伺候。”
    兰舟脸色一白,但又不敢反驳,手指僵僵地伸出去拿那铜盆,杜薇手一翻,里面残余的水尽数泼在她手上,她拿起盆转身道:“管好你的嘴巴,别有事儿没事地惹人厌,你在宫里呆的久,不得主子欢心的奴才的下场,你是知道的。”说完也懒得看她的表情,转身回了自己东厢。
    杜薇换了轻便衣服,靠在床上小憩,迷迷糊糊间只觉得天地一片沁凉,然后轻轻地劈啪声,她微睁开了眼看向窗外,就见外面一片昏暗,有连串的雨水从屋檐上低落,她正想起身推窗,就听绿环压抑不住兴奋的声音传来:“皇上来了!”
    。……
    本朝皇帝宫重已经年近五旬,却因着保养得宜,依然面目英武,身姿挺拔,望之如三十许人,此时天渐渐阴了下来,乌云催顶,他身旁伺候的内侍崔白连忙举了伞撑到他头顶,笑道:“圣上仔细着些,秋日的雨不比别的时候,说下也就下了。”
    宫重点了点头,又走了几步,站到了寿昌宫门前,语调有些怅然:“这里原来是宁妃住的地方?”
    崔白哈着腰笑道:“圣上好记性,可不就是宁妃娘娘住的地方?”他又夸张地抹着泪道:“宁妃娘娘最是个心善的,对待我们这起子奴才又好,只可惜福薄,陪了您几年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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