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得很好,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少年的声音在冰冷的空气中浮出,像一条毒蛇缓缓攀上楚鹤意的背脊。承渊低笑道:“真该感谢陆启明,否则我又上哪儿找你这么合适的人选。”
    楚鹤意依旧如先前无人时一样静坐原处,只默不作声地抬手多添了一盏茶。
    承渊没有去接。他随手一点楚鹤意眉心,笑眯眯道:“这次的奖赏。”
    楚鹤意身体随之微凝,片刻后恢复。他敛神搁下白瓷茶壶,动作轻得未发出一点声音,又似觉得冷一般将双手收拢入袖中,道:“……剑道?”
    “不好吗,”承渊语气漫不经心,“以后再有人疑心你剑道修为,你便能尽数推到我身上,反正……你们之前不就是故意让人误解,你是我的人吗?”他朝楚鹤意看过来,眼神戏谑。
    楚鹤意垂了垂眸,继续以一个聆听者的姿态坐着,温顺地保持沉默。
    “我猜你想到了谢云渡。”承渊微微一笑,道:“说起这一节,你上次为了保他故意把他支开,其实没必要。”
    楚鹤意微一摇头,平叙道:“我只是怕他坏事。”
    “不用急着撇清,”承渊笑了,眨眨眼,“我的意思是,谢云渡原本也是我选中的人之一。”
    楚鹤意道:“他?”
    “你这是什么语气,”承渊莞尔,道:“不要这么小看他,你们各有各的好处。事实上,往往也都是由你们这些人十步一算,殚精竭虑地把事情谋划完备,然后再通过某个契机,忽然一下——”承渊抬手一拍楚鹤意的左肩,续,“由他们那些人踩着你们的肩膀,一步登天。”
    楚鹤意笑笑,道:“那也是命。”
    “我倒是忘了,你们秦门好像信这个。”承渊神情有些失望,却又渐渐笑起来,自语道:“……其实我也信。”
    “前辈是准备用我们这些人收集气运吗?”楚鹤意极少主动向他提出问题,“永寂台到底是什么?”
    “那可是真正的神造之物,”承渊意味深长地道,“也同样是关乎你们秦门复兴最重要的一环……不过不要着急,我答应过你了,等你在做完下一件事,我就把全部告诉你。”
    楚鹤意点头,心中无可无不可,神情则恭谨如常。
    “灵盟最近的气氛似有古怪,”他很快说起了承渊之前交待的另一件事,道:“先前他们的信息瞒得很严,与平时惯常松散的情况十分不同,我曾怀疑是他们继宇文靖阳身死、凤玉衡失踪之后又出现了一个掌控全局的人物。但这几日他们却又有恢复往常的倾向,我暂时还没有查到是为什么。”
    承渊嗤笑一声,道:“我还以为你真能忍住不问。”
    楚鹤意不语。
    “只不过你的猜测实在是太过于乐观了。”承渊俯下身子,在他耳边悄声笑道:“那个人不是陆启明……我是答应让他多活几天,但可没说让他那么好过。”
    吐息带来的热气并未化去楚鹤意面上的冷静。他顺从地道:“当然,我的价值当然远远不足以动摇前辈的决定。”
    “没错。”承渊冷淡地站直起身,不无遗憾地叹道:“不过倒是足够让我错过一场好戏了。”
    楚鹤意望过去。
    “你猜错的那个人,”承渊道:“多半快要找到他那里了。”
    ……
    ……
    终于触到实地的时候,陆启明踉跄了一下,堪堪站稳。
    季牧拉了他一把,皱着眉头没说什么。
    他的身体状况越发不好了,仿佛用妖丹堆积起的只是一个岌岌可危的空壳,几乎一碰击碎。更糟糕的是,季牧已经意识到,这种粗暴的救命方法是有限度的。妖丹已经不管用了。
    陆启明自己反倒看不出在意的模样。他打量着周围景况,边道:“谢了。”
    季牧的脸色却并没有因此变得更好,心中只有压抑不住的烦躁。
    他绝不相信世上会有无谓处境又无谓生死的人,除非本就另有所图。可是他们之间的血契不是假的,而凭陆启明现在的身体也不可能再图谋什么。这种两相矛盾的情状令季牧每每想起便心中难安,始终无法开解。
    “走那个方向。”季牧在左右两个岔路随手指了一处,当先往前行去。
    乔吉自无异议,陆启明也全无所谓,一行三人便继续走进内境更深处。
    风雪又下起来了,眼前苍茫一片,天与地的差别被搅浑成了最低。人缓行其中,如同游走于世界之外的缝隙。
    这是他们停驻一地很久后,第一次重新前往他处。
    今日晨时,乔吉在原先山洞附近发现了修行者经过的痕迹,显然神域中人对古战场内境的搜寻已经蔓延而至;而对于最近仍不适合与人动手的季牧来说,这无疑不是一个好消息。
    陆启明的态度却轻松得很。若实在怕见人,也无非是在周围多布置一方阵法的事。只可惜季牧最近正怀疑他心怀鬼胎,说出口的话统统都要反着听,如此倒是省了陆启明动手的力气,两厢情愿。
    不过接下来,季牧就会明白陆启明当时的确是真心实意的建议。
    “见过画境吗?”
    如果不是修行者,季牧恐怕会错过陆启明的这句话。他现在气息太薄弱,迎着雪往前走时,话音一出口便将要被风吹散了。
    季牧步子一顿。
    画境?他是听说过。
    世上修行之道千千万,自然也会有专注于画道之人。听闻画道高深处便能随自己心意自然化出覆盖天地的“画境”,仿佛幻术却又远比幻术更难攻破,是一种极美又极危险的存在。
    季牧清楚陆启明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个,脸色更加阴沉。
    果然听陆启明接着说道:“那你们现在见过了。”
    乔吉亦紧跟着意识到了周围环境的异样,心神瞬时绷紧,立刻回身摆出防御姿势护在季牧前面。修画道的十有八九就是灵盟的人,而能让他也难以察觉,恐怕此人修为已不弱于凤玉衡;在这种季牧伤势仍待恢复的紧要时期,怎能不令乔吉如临大敌?
    陆启明则无端觉着这位画修的气息有些熟悉,让他想起了那个神秘少女宇文暄,但再仔细分辨却又有不同。因为顾忌承渊本体,陆启明最近始终不敢妄动精神力肆意向外界感知,如此一时确是难以把握对面来历;只不过……
    “好像没有敌意。”陆启明低道。
    “没敌意?但我可没有一直待在别人领域里的习惯。”季牧冷笑命令道:“给我毁掉这个画境!”
    陆启明无奈,道:“我现在也是有心无力……咳——”
    季牧反手一把扣紧少年的脖颈,将他整个人扯得猛一个踉跄,不耐道:“废话什么,你明知道我的意思。”
    陆启明跌在地上,良久才止住呛咳。他垂眸掩去眼中冷厉,静静抬了抬指,金色的细碎火星流萤一般朝向周围天地四散而去。
    季牧冷冷笑了声,侧头唤道:“乔吉。”
    乔吉应声而出,双拳顷刻聚起风雷之势,运起全力依照陆启明的指引向四周天上攻去!
    画境有瞬间极明显的波动,接着骤然掀起狂怒的杀机,一刹那犹如画轴卷起,周方空间天崩海啸般扭曲成一束、直直向下袭杀而来!
    季牧见此只以为那人是被捉到痛脚、恼羞成怒了,所以非但不觉得急,反而更有几分看好戏的闲心。
    将视线移到独自支撑着站起的少年身上,季牧嘴角带起一丝微笑,虽然这些时日已对他的能力有了几分了解,但毕竟还没有机会用到实处,今日倒还是第一次。
    陆启明对季牧的目光视若无睹,微抬起头辨认着画境规则,心下却有几分疑惑。他原以为来的许是灵盟的某位大修,但眼下看来,此人修为有余境界却极不稳,倒像是用了某些法子强行提升上来的。
    季牧察觉到他神色异样,道:“怎么,有问题?”
    陆启明道:“没有。”
    第二个字音落下的时候,乔吉已经出了第四拳。那位画修自不是一动不动地任他们破解,只是无论那人如何应对,都无法超出陆启明的预判,以至于原本力量远胜的画境,转瞬即有了倾颓之势。
    季牧见状便笑:“看来也不过是虚张声势罢……”而他说着,声音却不由自主轻了下来——
    只见画境混乱的天地之间,忽而现出一位年轻男子的身形,面容清隽秀美之极,让人看见他的第一瞬间,心里便下意识觉得安静下来,竟连季牧也没有例外。
    这样一个容光超然的年轻人,若面无情绪地遥遥站着,恐怕也与那话本中的谪仙人没有什么分别。只是此时他却分明在压抑着极其激烈的情绪,看上去便又沾了七分人间烟火。
    季牧立刻便在那目光中看出了不同寻常的颜色,可是这样一个人本应该过目不忘,他却想不起任何有关的线索。既然自己不认得,那么此人看得又是……
    季牧当即侧头望向了身边的陆启明。
    然而陆启明却仿佛对突然现身的画修没有任何特殊,在季牧尚且晃了神的时刻,他已有条不紊地给乔吉指明了画境中新的破绽。
    空间蓦一停滞,然后轰然崩碎。
    在画境消散的一瞬间,季牧分明看到那年轻人面上涌现出极度不敢置信的神情,但他直觉着那不是因为画境。
    陆启明收回手,摩挲着因寒气而微微发红的指尖,淡淡道:“好了。”
    季牧抬眼打量着他与对面,没有说话。
    “……你,”那年轻人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眼中再看不见其他人,颤声问:“你到底怎么了?”
    季牧闻言挑眉,他们果然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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