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间,顾老夫人鬓发皆白,满头银丝,已然寻不出一根黑发。
    伴在了她身边的余氏,同样难掩憔悴,为了将顾府上下安置好,余氏强打精神应付,但眉宇之间的倦意,却是凝固成了团,挥之不去的。
    顾家其他四房,陆续都病倒了。
    那即将运送回到京城的棺木,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个个硬撑着不肯示弱,可内火外忧,惶惶不安,等到扛不住时,便如大厦,顷刻塌陷。
    “阿年,你回来了。”顾老夫人抓住了顾惜年如白玉似得皓腕,不舍得松开。
    “祖母这些日子都没怎么休息吧?憔悴的狠了,长此下去,身子怎受的住。”
    顾惜年扶着顾老夫人的手臂,来到一旁坐下。
    她看向一旁的老嬷嬷,“烦劳嬷嬷去给预备一桌饭菜,选着祖母平日里最喜欢吃的那些,直接送到这边来。大少夫人也一起用餐,她口味清淡一些,但一定要有肉食。”
    老嬷嬷赶紧去了。
    顾惜年这才让余氏也坐了下来,暖声道:“祖母跟嫂嫂的心情,阿年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在这段最难的日子,阿年没办法陪伴在身边分忧解愁,委实是心里过意不去。”
    “阿年已然出嫁,娘家这边的事,原也没有义务去管,你不要乱想有的没的,好好的把日子过好,祖母才能放心。”顾老夫人拍了拍顾惜年的手,既是欣慰,又觉忧心。
    虽是嫁入了唐王府,能暂时从顾府这一团乱境之中脱身而走,但唐王盛宴行又是那副样子,并非是良配。
    这个月单是唐王病重,恐将不治的消息,已传出来两、三回了,每次顾老夫人这边一得到了信儿,心脏总是不由的跟着揪紧起来。
    只是顾惜年从不将自己遭遇到的糟心事儿跟家里边讲,更不提嫁入唐王府,她所承受的那份儿委屈。
    每次回来,总是神采奕奕的模样。
    顾老夫人只当她是在逞强,心里边的疼惜,便更加深了几分。
    “祖母是看着阿年长大的,阿年的脾气,祖母最是了解,去到哪里生活,遇到什么样的人,遭遇什么样的事,这些阿年心里边全都不很在意。人生在世,无论如何都是难的,打起精神来便是。”
    没什么大道理好讲,只是催促着嬷嬷们尽快摆好了饭菜。
    顾惜年不止是在照顾着顾老夫人,还亲自帮余氏也舀了汤,多挑了好几块瘦肉。
    “家里有丧事,需要守孝,食素戒荤腥,这是寻常百姓家的做法。
    可也并不是所有事都要随着习俗,也是要看一看具体情况,分别来对待。
    顾家上下,老的老,幼的幼,长嫂辛苦,掌家理事,内外都要操心;其他几位嫂嫂陡然承受丧夫之痛,身子骨也弱,经不得折腾;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且家中师傅教养极严,虽是大丧,可侄子侄女们的功课却是一天都没落下。”
    顾惜年望着顾老夫人,言辞真切,“祖母,家人的身体康健最为重要,顾家不能再有人倒下去了,单单只是吃素,身体要撑不住的。”
    余氏欲言又止,看模样是打算逞强说她可以。
    顾老夫人却是听进去了。
    “阿年说的对,去了的人毕竟已经去了,我们不能将他们忘记,但活着的人仍然活着,还是要更多几分顾及。”她的眼神里掩不住疼惜,望向了余氏:“这些日子,家中最是操劳的便是你了,都是好孩子,祖母心里边有数,现在,都听阿年的,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先把自己的身子养好了,未来——再难再苦的日子,才能撑得下去。”
    顾老夫人用公筷,给余氏夹了一块炖煮的红亮亮的红烧肉,催促着她快点吃。
    余氏垂眸,两行泪无声流下,滴在肉上,她小口的吃着,哭着。
    没人扰她。
    顾惜年伺候着顾老夫人,吃了些瘦肉粥,又用了一碗甜品。
    用餐的时候,没人讲伤心事。
    余氏很快从情绪之中回神,与顾惜年一起,哄着顾老夫人多吃些。
    等撤了饭菜,嬷嬷送上了热茶,才在一旁笑着道:“老太太最近胃口一直不大好,每一餐进个小半碗白粥,就不肯再吃了,今天吃的多了些,这脸色立时便见了红润,看来大姑娘说的极是,平时是要吃些荤实,身子才能健朗些。”
    余氏跟着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顾惜年又让人送了红枣姜茶上来,指明要在余氏的那一碗茶里多放半勺红糖。
    “甜是甜腻了些,但长嫂喝一喝看,气血一活,心情也会好一些,接下来,家里还有许多事情要您来操持,一味消耗心血,不及时补充,怎么撑得住。”
    “阿年也喝吧。”顾老太太催促着。
    吃饱之后,就要商量起了明天接丧的事宜。
    顾家大少、三少、四少,皆生养了儿子,虽然几个孩子还很小,可毕竟是没断了后。
    因此,这几个孩子,明天是要一同出城去接他们父亲的棺木。
    而几位少夫人里,四少夫人与五少夫人生的病最重,缠缠绵绵的发烧了好些个日子,不宜再受刺激,因此余氏便跟老太太请求,让她们留在家中休息。
    顾老夫人对余氏的安排没有意见,这段日子以来,余氏掌管中馈,年纪虽轻,却是心思机敏,内外井井有条。
    顾老夫人对她已是相当的信任。
    顾惜年摇了摇头:“四嫂和五嫂怕是不会愿意。”
    提起这个,余氏也是有些头痛:“身子虚弱的连走路都在打摆子,若是跟着出了城,至少还得走上十几里路,她们哪里能撑得住。
    万一路上再出了些差错,还得分神出来照顾。
    明日,必是一团杂乱,我是真的担心啊。
    不如稍后阿年于我一同过去,跟四弟妹与五弟妹好好说一说,来日方长,莫要急于一时,还是自己个儿的身子更重要些。”
    顾老夫人悠长的叹了口气:“阿年随你长嫂走一趟吧,问过即可,尊重她们的意思,不要太勉强。
    毕竟是夫妻一场,没几年相伴,已是阴阳相隔,她们心里头苦着呢,便不要再让这点事,把难受给窝心里头去。
    余氏传令下去,让各房的婆子、奶娘今日起,带着小娃娃们回他们亲娘的院子里住,多看看这些小脸,便会多些希望,支持她们能熬过去,可盯紧了些,别让哪个做了傻事。”
    三人又商量了一遍明日出城接丧的流程,顾老夫人眉眼之间生出了浓重的倦意,显然是累极了。
    顾惜年和余氏一起,服侍着老太太睡下。
    而后两人才退了出来。
    并肩而行,顾惜年忽的开口,状若不经意的问:“长嫂,这几日,家中可有什么客人来到治丧?”
    余氏咬紧了牙,面露恨恨之色。
    “阿年进门时,应是看到了吧,除了家中挚亲之外,朝中并无人前来治丧。”
    人走茶凉的道理,不是不懂。
    可真的看到门可罗雀,一整天连个来上香的旧人都不见,余氏的心里边如刀在割,如油在炸,如火在烧。
    顾家,百年荣耀,曾出国十七位大将军,三十多位小将。
    军中旧部,朝中旧臣,旧时老友……
    几位小将军在世时,那也是高朋满座,热闹非凡。
    可现在,竟寂寥到如此地步,怎不叫人感叹唏嘘。
    “大约是瞧着,咱们顾家元气大伤,觉得以后必是逃不过衰败之势,也没有必要再理会了吧。”余氏说着,难掩愤恨。
    何为世态炎凉,还真是瞧了个淋漓尽致。
    若不到此种境地,碾碎跌落了尘埃,还真不知道往昔那些围绕在身旁的人,是个什么真假面貌。
    “长嫂,莫悲。”顾惜年劝着,“人心向上,趋利避害,倒也不足为怪。然而,顾家却也未必如那些人所预料一般,就此一蹶不振,第四代还有那么多优秀的孩子呢,希望还在。”
    她本想说一句,还有我在,可又想起了已然外嫁,祖母与长嫂在心里面依赖着她,面儿上却总是要强调让她过好自己的日子即可,摆明是不想牵连她的。
    也不想让她们心里边承担太多,便闭口不言,没有再说下去。
    余氏的手绞紧了帕子:“阿年说的不错,我顾家此番只是元气大伤,根基未断。家里的孩儿全都是好样的,好生教养着,将来必能出一、两个复兴之才。在此之前,除了一个忍字,还得是忍。”
    她想通了关键,反而整个人放松下来,悠悠叹息一声:“与那些死战沙场,以血肉护民卫国的将军们所付出的相比,这一个忍字又算的了什么。”
    顾惜年听出余氏话语之中的意思,她原地站定,抬眸看向了碧落。
    碧落心领神会,立即领着丫鬟婆子们退远了,走时顺带还叫上了余氏身边伺候着小丫头。
    这下,小花园的石子路上,就只剩下两人。
    余氏知道这是顾惜年想要与她说话,也不阻止,静静的等着。
    “长嫂应知,祖母所提及的要给予诸位嫂嫂的放妻书并非是说说而已,而这一纸家中长辈所写的放妻书,分量等同于和离,离家后可带走全部的嫁妆,祖母还应允了会多填一份礼,相当于昔日再嫁,顾府只当是在嫁女儿了,绝无怨恨之意。”
    见余氏心急,想要打断,顾惜年摆摆手,示意她听自己说完。
    “长兄不在了,长嫂还年轻呢,这一生,远比想象中的长,岁月孤寂,日夜难熬。能离开顾家,重新找一个好的归宿,本就是摆在了长嫂面前的机会。况且,祖母之所以给长嫂写了放妻书,原因是长兄战死沙场,并非是长嫂德行有差,将来,再有姻缘时,对方也不至于因为此,而轻看了长嫂。”
    顾惜年的一番话,讲的真心诚意,全然发自于内心,那是真的对自家人,才会讲出口的真心话。
    余氏听着,眼圈都红了。
    她用帕子,擦了擦眼睛,哑声问道:“是老太太命你来问的吧?”
    顾惜年微笑:“祖母提起,阿年也想来说,长嫂为顾家所做的够多了,我们也都想让长嫂,神采飞扬的活在这个世上。”
    余氏眼泪流的更汹涌了些。
    “老太太和大姑娘的心意,我领了。可是……可是……”她吸了吸鼻子,费劲力气,才把话语组织妥当,“这天底下,再不会有第二个惊艳才觉的顾家大少爷,更难寻回少年夫妻,携手同心,生死不渝的情谊。阿年,往后余生,与谁共度,于我而言,皆是将就。”
    她泪光盈盈,看着顾惜年,坚定地说:“而我,不愿将就。”
    这一句,不愿将就,直接打中到了顾惜年的内心深处。
    所有要劝的话,瞬时全都说不出来了。
    顾惜年轻轻的按住了她的肩:“长嫂……”
    余氏拍了拍她的手背,面容虽掩不住憔悴,但很多事明显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了。
    “阿年,我若是拿了放妻书,另嫁他人,等到将来百年之后,去到地下,该以何脸面,去见你大哥呢?离开了顾家,就不再是顾家的人了,你大哥就不会要我了。”
    “阿年懂了,以后这样的话,再不会说了。”顿了顿,顾惜年又说道:“不过,放妻书早就写好了,也盖了老太太的私印,就放在她床边的小柜子内,若有一天,不限是在哪一天,长嫂需要用时,直接取了便是。这是老太太给您的疼爱,您心里有数即可,且放在那儿,不必多心。”
    “我懂。”
    余氏一直在克制情绪,此刻再也忍不住。
    背过身去,任由泪水汹涌,肆意流下。
    顾惜年背着手,望向远处的风景。
    天色始终是灰蒙蒙的一片,天气也一时冷过了意时,算算也是快到要下初雪的日子了。
    明日。
    就要迎父兄归来。
    她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了在军营时,她跟在父亲身边,看着几个哥哥们意气风发的样子。
    天冷时,要下初雪了,军中总会燃起篝火。
    大家聚在那火堆旁边,听着父亲讲起了从前发生的战事,那时侯,眼睛里看到的漫天繁星,心里边勇气的是豪气万丈,脑子里想的全都是跟随在父帅身后,奋勇向前,战场杀敌。
    每一日,都是过的极为畅快。
    她一直在想,人生大抵是如此,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横扫沙场,快意恩仇。
    怎的一转眼,活生生的人躺在了冰冷冷的棺材内,千里迢迢的被运回来了呢。
    “阿年?”
    余氏哭够了,擦干了泪,来到了她身边。
    看着顾惜年眼神放空,遥遥望着远处的样子,好似随时都可能踏着那风,踩着那云,扶摇而去。
    鬼使神差的,余氏伸出手,拽住了顾惜年的衣角,生怕她会突然间消失。
    “长嫂?”顾惜年诧异回眸,眼神轻淡的从那只死命攥紧的手背上掠过。
    余氏的手指,轻轻一抖,迅速的收了回来。
    “怎么了?”
    她像是没瞧见余氏眼角还未干掉的泪痕,放柔了声音问道。
    余氏勉强的维持着表情平静:“天凉了,不适宜在室外久留,还是回房去吧。”
    “长嫂定然还有很多事要安排,您且去忙,我自己会安顿好自己。”顾惜年行了一礼。
    “好吧。”
    余氏的确还有一堆事要处置,也不再说客气话,便急匆匆的去了。
    碧落来到了跟前,确定了左右无人,这才压低了声音,说了几句话。
    顾惜年听着,神情陡然大变。
    “消息,可是确定过了?”
    碧落初见这消息,也觉得惊诧不已,并不意外顾惜年会是这样子的反应。
    “震华传递回的消息,且还是这种内容,她必定是亲自出手,再三确定,才敢发消息给主子。”
    内容,九成九是真的了。
    顾惜年的手指死死的攥成了拳,骨结处泛起了浅浅的粉白色。
    “可恶,他们怎么敢……怎么敢……”
    碧落不敢说话,更不敢劝。
    风,卷过。
    一片雪花,砸在脸上。
    出奇的凉。
    凉入了骨髓。
    ——————
    天色彻底黑了下来。
    雪花随之飘落而下,没过一会,天与地被披上了一片白色。
    唐王府的正门未关,还在等着顾惜年归来。
    可等回来的,却只是空马车。
    随行的小厮说,王妃在长街那边下了车,说是车子里很闷,想要走走。
    身边只留了一个贴身女侍碧落,其他人全都打发回来了。
    “在哪儿下的车?”一道嘶哑的声音,突然发问。
    小厮们回头,发现问话的人是段小白,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身后,没有一个人察觉到他的靠近。
    程先就在附近,连忙下令,让小厮如实回答。
    小厮一对上段小白的眼睛,便觉得浑身打颤,那感觉就好像是深夜在深山老林内独行,被暗处等待狩猎的野兽给盯上了,汗毛倒竖,危机重重。
    “回二位爷的话,王妃是在平安街的街头那里下的马车,奴才离开时有回头看一看,王妃也是往王府这边走,只是步行,速度难免慢了一些。”
    正说着,已见到目光所及的尽头处,有一道素衣倩影,撑着纸伞,踏着风雪而来。
    她的裙摆随风汩汩而舞,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段小白看着,浓眉忽的皱了起来。
    那个女人,她好像很伤心?
    回一趟顾家,这又是经历了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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