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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宋 晏几道《少年游·离多最是》
    2宋 柳永《尉迟杯·双调》
    52.  采买   小小的人儿得了志
    棂心槛窗破进几束璀璨的光, 直斜在延王脸上,宋知书将他脸上的贪嗔痴欲瞧得个一清二楚。只是垂眸间,还是可见他脸上零星点点落魄, 如烟渺渺, 稍纵即逝, “你还小,只听说过父慈子孝的偈语, 何曾晓得父子之间除了传承、还有相争。人心难测,只要隔了层皮,就没有什么同心同德。”
    冷冷坠下的每一个字, 似乎都坠在宋知书的骨头缝里, 沉痛犹如剜心。
    走到今天、仕途成败之际, 他倏然明白为什么宋追惗能永远行在他们这些做儿子的前头,不是因为他比他们多活了几十年、怀揣多少壮志或者饱读多少诗书,不过是因为他没有爱作束缚、情作牵绊。
    但他却有。
    于是乎,他将延王的疏忽之处决口不提,撩着袍子起身, 珍而重地躬身行礼, “侄儿先在此祝舅舅马到功成!再贺舅舅如愿做这盛世明君!”
    就此一去,再不回首, 于他原本可以光明远大的前程做了告别, 走向茫茫暗淡门宅之内, 暗淡之处却有一颗绚烂星辰, 他想着楚含丹、想着母亲, 便甘愿用自个儿的未来成全宋追惗。
    落寞的笑里揣着质朴的想象——从此以后,再面对宋追惗时,他可以问心无愧、坦然以对他的淡漠与疏远, 只因一个子的孝已远远超越了父的慈。
    归途以上,天际滚滚,艳阳不知何时被浓云遮蔽,朔风乍紧,席卷着街角旮旯里的梧桐、秋枫,袭着车马行人,猛然又有轰然两声儿,电光火石间,随这冷秋最后一场暴雨——冬至。
    纵然暴雨骤来,也挡不住慧芳的前路,她比任何时候更加坚定决然地踩在石板路上,垮着的食盒仿若靠臂的弯刀,只为去绞杀她可期前程上的对手。
    甫进屋,烟兰就似贪得无厌不知饱饿的鱼,滚着圆圆的肚子拥上来,“慧芳姐姐,今儿吃什么呀?”
    分明还单薄的四肢擎住一个硕大的肚皮,好似一个怪物趴在她腹中啃噬血肉,慧芳笑了,倒是不急,先将食盒搁在案上,抬着桃红软缎灰鼠袖口搭在她肚子上,“好像又大了些嘛,你这人,吃的这些好饭好食都落到孩子身上去了,自个儿倒还是个孱弱身子,我呀,真羡慕你,不用饿一顿饥一顿的刻意轻减着身子。”
    外头雷雨不停,打得窗扉啪啪乱响,烟兰将盯着食盒的眼睛抽回来,羞答答低眉自视,捧着肚子,好像捧着一个冬瓜炖雪蛤,“我打小就这样,吃再多也不长肉,倒是这孩子,一天比一天还大,我听说有人肚子太大生不出来的,明儿趁着少爷在家,我也要请个大夫来瞧瞧了,叫他也放心些。”
    说到此,她及时抬眉,心虚地将话头辩开,“慧芳姐姐,你别恼啊,少爷不过是看中孩子,倒不是看中我,我自然没法儿跟你比的,你跟了少爷这些年,吃穿用度都比我们强上许多,连月例银子也是比着姨娘的分例来,我不过就是占个虚名儿罢了。”
    一道闪电忽闪而下,划破慧芳眼中的蒙着的一片轻尘,她恍神过来,拉着烟兰入座,一行将食盒揭开摆出饭菜,一行堆起笑,“你这又是多心了不是?我可没往那处想,况且连你也说了我得的是实在的好处,又何必跟你计较?你先用饭,你常请的是哪个大夫,不如我明儿去替你请了来?”
    “是外头长云巷灵芝堂的赵大夫,随便打发个小厮去请来就是了,怎么好劳烦姐姐跑这一趟。”
    眼前摆的是一道挂炉鸭、一道鸡丝胡瓜、一碗生烤狍肉、几个杏仁佛手,一碗红豆粥。慧芳盛粥端给她时,嗔怪着一笑,头上一只对蝶金步摇花枝乱颤,“外头那些江湖郎中哪里做数?还是别请他吧,平日里一个小病小痛的倒也罢了,如今生孩子这么大的事儿,我看呐,还是从宫里头请个大夫来,平日给老爷夫人们瞧病的太医请不动,那就请一个位低一些的,正巧二奶奶说给夜合常瞧病的有一个小太医医术很好,有时奶奶也是让他瞧的,奶奶便说让去请他来。”
    吃着的间隙,烟兰抽空摆手,“怎么还敢惊动二奶奶?快别了吧,还是就在外头随便请个大夫的好。”
    望她碗里已经是积山填海,慧芳这才满意地笑了,“你这会子倒怕惊动她了?她为了迎你的礼,又是吩咐婆子裁衣裳打头面,又是盯着给你布置屋子,就是西厢一间,眼下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改明儿你去瞧瞧?”
    烟兰低眉一笑,正如一朵坠着水珠的兰花,即将吐尽最后一缕芬芳,尔后被这暴雨打得个花残柳败。
    夜雨低空阶,翻恨云愁下,兰麝香露萦纡九转回廊,袭到这一院儿,已点青灯。
    这一夜,雨诉孤寂,只因听它的人已病倒在榻。而榻前,宋知濯梳了高髻簪玉,罩一件暗紫华袍,衣领袖口俱是暗金线绣的寿纹,寿纹金质高贵,却也不得不在眼下低头。
    “祖宗,你喝了罢!”他手握一只白玉葵口碗,坐在床沿上,才从亮堂堂的四方暖光折手进温帐,又被推了出来,板着脸,吊着眉,语气难得蕴怒,“你喝不喝?”
    “不喝。”帐里瓮声瓮气,一床暗红浮光锦鸳被流光四溢,“就不喝,苦得很,我挺一挺,明儿就能好的。”
    锦被裹住明珠一副病气之躯,还不足,她竟怕后有追兵似的笼了被子背转身去,连满头蓬发都给罩了个彻底。宋知濯在后瞧了,无可奈何戚戚一叹,将药碗先搁在一边儿,扒了她的肩连哄,“不苦,真的,我替你尝过了,我让你青莲姐姐煎药时在里头搁了糖霜,还有一丝丝回甜呢。”
    片刻静默中,她徐徐拉了个被角,两只狐疑的杏眼暴露在满室慵黄、满帐梅香里头,“你骗我,我光是闻都觉着苦得很,不喝了吧?夜里捂着被子发发汗,明儿一准能好,从前回回病了,也没有银子抓药,我都是这样做的,第二天还不是照样精龙活虎。”
    绮绮春光仿佛都凝滞在她的眼里,一夏一秋,到眼下的冬,它们还在。
    金光齑粉中,宋知濯只将她汪着春天的圆眼不闻不见,逼着自个儿硬下一副心肠,“不成,药必须得吃,从前是从前,从前你还小,小孩子家胡打海摔小病小灾一下不值什么,眼下你都是这么大的姑娘了,若是落下病根儿怎么好?”
    刷一下,明珠掀开被子,据理力争,“大姑娘怎么了?没听说越大越不中用的!”霎时她又软和下来,吊着他一个臂膀,坠在床上摇摇晃晃,“你行行好,不叫我吃药了,我明儿就到厨房给你烧饭吃,成不成,小濯哥哥?”
    被她这一叫,他的魂儿险些神游九天,然则还是颇有威势地抓着袖口抽回手,“不成就是不成!好,你同我耗着,这碗药凉了大不了再热一遍,一时不喝就放一时。”
    垂眸下,对上那一双盛了凝露的眼,他又霎时软下来,“活祖宗,我陪你喝行不行?”
    说着,端了药饮一口,虽进的是他的嘴,倒似苦到明珠心头去了,涎液自她颊腮两边涌出,她忙吞咽一下,拉了被子就要倒下去,“那你就都替我喝了吧!”
    “唔?”宋知濯眼急手快,抓了她的臂膀提起来,将她揿往两个叠枕上头,在她怒瞪之下,他鼓着腮倾身而下,印住那双唇,将自个儿口中的药尽数渡尽她口中,听得咕咚两声后,他才离了分寸,眼对着眼提眉一笑,“现在不苦了吧?”
    “你你你……,”明珠失了言辞,心中百花齐放,脸上红粉交错,“你这是喂药,还是借机亲我?若说想亲我,倒也不必如此,我回回都是给你亲的。”
    原本春光乍现、清风霁月、却叫她这憨话儿煞了风景,宋知濯沉溺的心又提起来,也涨了个红脸,将药冷搁在侧,说话儿就要走,“那你自个儿喝,一滴不剩。”
    赶在他起身前,明珠忙将他缠住,如青藤攀树,攀上他坚实的臂膀,折颈在他肩头,“嗳,你再喂我嘛,真的不苦了。”
    “不喂,自个儿喝。”
    候鸟栖枝,依恋无限,“喂嘛,不然我可不喝了。”
    “不喂,不喝就找个漏斗捏了口鼻给你灌进去。”
    春重欲滴、旎冶酥骨,“喂嘛,小濯哥哥。”
    若还能挺住,可谓圣人,宋知濯自认不是圣人,于是反扑而下,在摇曳的烛光里,将苦药一口口渡尽。
    这药似乎是灌入土中的养分,霎时滋生万物,有什么在明珠脑中抽芽、生长、随骨血侵袭入四肢。她觉着自己好像化作一场软绵绵的春雨,飘洒处,无一不是惊鸿,她掣着他的双肩,随风作摆。
    天地虚无中,宋知濯随着本能吻她、吮她,似乎她口中有能为他续命的不老泉,就这样下去,就这样下去吧,他就能水到渠成到达梦寐以求的永生之境……
    一切惊涛骇浪在静宁的烛火、暖香、宝幄中俱安好,如果不是明珠推他一把,轻蹙眉心,“嗳,你戳着我了。”
    遽然将宋知濯杀得个措手不及,他自视而下,匆忙起身,狼狈地将一片紫衣摆理了又理、企图盖住山峦重嶂。
    还是明珠发善心,分一个被角给他,眼中点点调笑,“嗳,你瞧你,这样冷的天,你却满脑门儿的汗。哎呀呀,想来我就是那个罪魁了,真是对不住。”
    她一壁说,一壁从枕下抽了软帕往他额角上蘸着,却蓦然被他抓住手腕,恨得咬牙切齿,“你别来招我,我也不去招你,小祖宗,你离我远些!”恨转柔肠,扶了她的肩倒下去,“我没什么,一会儿就能好的,你好生捂了被子,否则明儿不见好,还有一日三遭的苦药等着你。”
    话儿说在前,药影子就在后,愁得明珠两腿一踢、双眼一闭,呜呼哀哉,“我死了,也不必再吃什么药了。”
    外头坠入冷长永夜,里头宝帐春帷之间似乎兜着层叠的暖意,一个蒙着被子装死、一个无可奈何垂首,两个人就在这安宁对峙里迎来第一场银砂。
    随洋洋洒洒的银砂一起来的,还有青莲,她已穿上青皱银鼠软绸褂,下头裹了靛蓝月华裙,就为来添碳。那鎏金象鼻儿铜炭盆就搁在床下三尺之远,与四面昏烛一齐将屋里烘得暖洋洋的。
    她牵裙过去,往床上二人间来回睃一眼,倏尔调笑起来,“哟,这是怎么了?鬼丫头,叫你成日家就穿那两件单薄衣裳,敢是这会子难受了吧,我晚间来煎的药吃了没有?”
    “就为这事儿呢,”宋知濯斜目过来,瞧见她捏着把铜钳子在翻腾盆里的炭火,火星迸出,蹁跹着在空中熄灭,一派祥和,“就为了吃这碗药同我斗了好半晌的法,想着明儿还要吃就要寻死。我是没招了,她倒是听你的话儿些,你来劝劝吧。”
    调转个头,青莲捉裙坐到床沿边儿,将丝滑的锦被扯下个角来,还没开口,倒得明珠利生生翻了两个眼皮儿,“姐姐别听他乱讲,喏,”她朝床头搬来的三弯腿小案上一瞪,“不是吃了吗,碗还搁在那里呢。”
    温火之中,青莲扶她靠起来,梅花小钿莹莹细闪,“我有个事儿和你说,先前被那些事儿一乱,竟忘了,如今才想起来。二少爷要娶新姨娘了,就是他院儿里的一个小丫头子烟兰,这烟兰先在肚子里已经揣了一个,你于情于理也是该去贺的,这两日你想着要备什么礼,告诉我,我好预备下,等你好了,再送过去。”
    “啊?”明珠立时来了精神,杏眼圆瞪,瞪出个乍惊乍忧,“那二奶奶不是要难受了?”
    “她才不难过呢,”青莲笑起来,替她拂过肩上一捧秀发,“她贤良得很,这些日子都在学着张罗这事儿,又是缎匹衣裳,又是金银头面,一应俱全,谁都挑不出个错儿来,你也该与些人走动些,别叫别人说你‘鸡窝里飞出个野鸡’凡事不体面。”
    下躺宋知濯正夹了个红碳,闻听此言斜目入帐,细观明珠,竟是半点儿不在意,反笑着将眼对过来,“也是,她心头喜欢你,二少爷就是娶一百个姨娘她也不在意的。”
    “嗳,我先前已同你解说过这事儿了啊,”他忙丢碳搁钳,跨入帐中,躬腰往她一个小巧可爱的下巴上捏两下,“我再讲一回,她怎么样和我到底没干系,你别想挑事儿。”
    青莲提裙退开,留这厢红销帐底窝鸳鸯、留下满壁春光、留下所有的嬉笑情调,而属于她的,一直都是形单影只的孤寂从容。
    隔日,明珠先与宋知濯有商有量,又问询了青莲的意见,自打来这里后头一遭要出府上街,领了牌子套了车,只带了青莲同一个向来老实的小丫鬟绮帐。
    临行前,她换了一件嫩黄白毛领子的貂绒氅,青丝罩进一顶翠玉小莲华冠,缀下两条浅草黄缀珍珠软缎带,下头盘旋一条青绿绉纱留仙裙,里头穿着丝绒裤,倒是不惧冷。宋知濯仍旧不放心,叫青莲拿了新做的银红大斗篷给她披上。
    连明丰也跟着抱汤婆子拿水貂袖笼,独她站在柜子前,沓沓回望,对着清明的日头将下巴对宋知濯扬起,“买的东西都不便宜,要是拿上银子又太沉,要不,我拿银票吧,就是不晓得铺子里头能不能找得开。”
    澄明娇憨的眼抛出一条线,挽着宋知濯偏下头,往她脸上小啄一口,将另两人视若不见,“傻子,哪里要你拿银子?你只管往那些大的古玩、珠宝、料子店里头去,带上我的印盖了字据,掌柜自会到家来找我结银子。有一样,别替我省钱,看上什么只管买,我有的是银子。”
    豪门阔户内,明珠心生嫉妒,翻了个眼皮抛眼而来,“好大的口气,我瞧这柜子银票虽多,也经不起你这样坑家败业的,还是省着点儿花吧。”
    立在远处的二人纷纷捂嘴直笑,倒把她笑得糊涂了,再是明丰讨巧着解惑,“奶奶,这些银票不过是一些零用,管钱的底下压着呢,庄田地铺年年都有源源不断进献,您只管花,就算要买金粉银楼也能买得起。”
    腰包里有丰足的银子就是不一样,明珠生平头一遭走出个趾高气扬,在绮帐的搀扶下挺着凌云壮志的楚腰登舆而去。
    路有积霜,天有晴风,京城的冬天未见萧条。明丰将马车赶得缓而稳,三人在车内也不觉颠晃。明珠撩了帘子一角,将街面上的摊贩楼宇,满目琳琅走马观花看过。
    悠悠缓缓的节奏中,恍惚瞧见一条陋巷口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瘦弱不堪的小姑娘捧着破碗对瞧过来,擦不净的黑灰掩着小脸上欲哭无泪的沉静,一晃而过。下一条逼仄巷口,又站了一个手捧木鱼的小小比丘尼,青灰襕褂罩着心如死灰——每一个都是她自己。
    始龀之年的明珠与豆蔻年华的明珠都在打马街前,隔着滔天猛浪的黄河、凌汛冰霜的长江目送她扬帆远航。她笑了,第一次与过去千难万险中鹑衣鹄面的自己告别,亦是头一次感谢她们,为现在的明珠熬过了枯灯油尽的漫长岁月,亦将她安然稳妥地送到了宋知濯身边。
    “奶奶在瞧什么?”
    陡然,绮帐将她神思唤回,她回首,将眼中的泪花晕到睫毛,忙正声色,“我好久没瞧过这些热闹,一时望出神了。”
    眨眼间,那些零星泪花蒸发在清风中,她将二人梭巡一遍,洋出欢畅的笑意,“你们有没有什么要买的?一会儿瞧见了就拿,我有钱!”
    那绮帐比她还小了两岁,最喜画腮敛黛的年纪,长得似个还未熟透的青苹果惹人怜爱,又是青莲挑拣来的人,明珠自然放心她,于是对眉轻挑,鼓励其只管说来。
    只见她羞答答垂下睫毛,蚊呐一般,“我想要个珍珠攒粉桃的小簪花儿,从前见娇容姐姐戴过,觉着好看……。”
    青莲威目而视,言语虽硬音调却软,“让你跟出来是学着服侍的,你倒先学那起子眼高手低的没了章法,半点儿眼力见也没有,还不快将那汤婆子添枚碳递给奶奶。”言着,朝明珠扫一眼,“她是仗着年轻不知个天高地厚作践身子,你为奴为婢的不说时刻提醒着,反将一对眼珠子只先往那些好处上头瞧。”
    一番话儿将二人都训了个眼眉低垂,好半晌,明珠才讪笑着哄她,“姐姐,我晓得错了。”恰逢绮帐递来镏银八角小手炉,她忙接过捧着,“你别生气,绮帐还小嘛,况且是我引着她说的,就饶她一遭吧。”
    软语一阵,青莲扭过来,将她身上斗篷拢紧一些,“我不是想生气,你却非要惹我。这病才好,又这么风口里吹着,衣裳不好好穿,汤婆子也不想着抱,改明儿作死你看谁笑谁哭。罢了,由你去吧,只是我的姑奶奶,要买什么也得先把要办的礼办了再说。”
    这一趟,进了银楼又打金钗,到了那些铺子倒是不必站着挑,报上名号,自有掌柜亲自迎着往雅厅里去,一一将店里的稀世珍宝都捧了上来,又是南海的珍珠东海的珊瑚,最后定下金器六件、缎匹八件,明珠眼馋,还要挑些个玉器,倒被青莲拦下来,“烟兰不过是个姨娘,送这些反倒抬了她的身份,叫二奶奶怎么想?”
    只好作罢,给绮帐寻了那珍珠粉桃小簪,又要给青莲置办料子,又被拦下,“我不缺这些,横竖有得穿就成了,你倒是替自己置办些,整日家跟个烧糊了的卷子似的,打扮得还没个丫鬟体面,白叫人笑话儿了去。”
    明珠定住脚想一瞬,总觉着自个儿什么也不缺,眼珠子一转,在一堆珠光宝气中瞅见一支羽翅满绿翡翠笄,忙问后头跟着的掌柜,“掌柜的,这个是什么价钱?”
    那掌柜即刻扭身将那个黑檀拓飞鹤的长匣捧到眼前,“这个是才破了原石雕的,保管满京城只这一件,幸而赵世子还没来瞧过呢,否则一定叫他给定了去。奶奶瞧瞧,这绿得可剔透?就是现世的王八也没这么绿的!三千两,对奶奶来说,还不就是九牛一毛?”
    掌柜颇是个嘴滑,专会逗趣儿,引得几人笑一场。明珠将忍冬藤的金细镯在案上一磕,竟像是将那八辈子的穷窝囊气都磕了出来,“定下了!”
    53.  闹剧   他不在意。
    入夜, 窗外沉着一弯霜寒冷月,桂树凋零。屋子中央还是那个鎏金炭盆,偶时迸出零星齑粉, 轻轻噼啪一声, 绽出红粉流香。
    绮门低帐, 坠着的镂空银香球轻轻晃动,悠悠的节奏里盘桓着曲折青烟。下头, 对膝盘坐着换了轻绒丝锦寝衣的二人。一靛青、一浅红,那抹浅红在浮香律动,从缠金丝软鸳枕下头抽出个长匣。
    抽了那枚蝶簪样式的镀金楔, 明珠先朝宋知濯瞪一眼, 十分不信任, 再三嘱咐,“你别睁眼啊,我说睁时你才许睁。”
    得以宋知濯连点下巴颏后,她才低笑起来,笑声萦萦转转, 莺歌蝶舞, 绕梁三日。宋知濯颤着睫毛,也跟着笑。过一会儿, 她才神神秘秘的抑了声儿, “睁开吧。”
    眼皮底下赫然呈着一只郁郁葱葱的羽翅翡翠笄, 可不就是明珠陶登来的那只。她两个柔荑托着就举在他目下, 浅红小盈袖滑叠至肘间, 露出一寸雪作的肌肤,雪上,宛若捧着满春。
    宋知濯的目光都被那片凝脂玉露吸引了去, 哪里还留心那黯然失色的玉簪子。恍神中,又被她两片在灯影下翕动的嘴唇勾了去,一开一合中,闻得她莺黄巧啭,“你瞧瞧好不好?那掌柜说哪位赵世子也想要来着,让我捷足先登了,我就没见过这么通透的绿,特意给你买的。”
    他从她手里拈了来,凑在眼皮底下左瞧右瞧,半晌才咋舌肯定,“嗯,是不错,”紧接着,浓眉轻提,斜眼过来,“看这成色,得不少钱吧?”
    “三千两呐!”明珠伸出一手,食指拇指一扣,留三个指头在他眼前痛心疾首地重重一晃,“我的老天爷,我头一次听见恁贵的价钱,险些没把我的魂儿都叫了去。可我第一眼瞧着就觉得与你相配,心再痛,也只好忍了。我自个儿可是连个镀银钗都舍不得买。”
    望那眉眼低垂,嘴唇翻飞,只差西子捧心在床上滚两圈儿了。宋知濯心内暗笑,支了单膝在被面上,未罩锦袜的脚尖一点一晃,“你可说谎了吧,明丰可是同我说了,你阔气得很,一拍桌就定下了,连个价钱都没划一下,摆足了阔奶奶的派头,幸而你是自个儿套车去的,不然掌柜的恨不得自己架了鞍驼你回来。”
    “哼,我可是为你买的,”明珠抬眉而起,两腿在群里折了个来回,跪膝而起,叉着腰,佯作趾高气扬掩饰自个儿的点点心虚,“我可是一样都没给自己买,就是闲买的那些东西也都是为你一家子!”
    逗乐还似不够,宋知濯也盘下腿,不用跪起身,就与她气焰齐平,“好呀,你借我由头给自己个儿耍足了威风,回来可以光明正大说都是为我花的钱,哄得我心软,又拿几千银子来贴补你,可打的这个主意不是?”
    他佯作讥诮恼怪之意,令明珠原本嚣张的气焰层层垮落,香球在她眼前晃着虚影,隔着这影儿望他,像是隔了天差地别的穷困潦倒与富贵权势。她蓦然想起楚含丹的话儿,她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些冰金冷玉,只属于了无生息的贫寒。
    那双软睨的眸子,轻而易举就将明珠的心击溃得如外头一片雪花触了地,花型消散,徒留撩不起的瑟瑟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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