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沉沉的一个下午,周晚棠才由太医把了脉,这会儿正打床上下来,欹斜在榻。一个盛满大冰块的盆就在她身侧,凉丝丝的空气里蕴着淡淡的玫瑰香。
    “姑娘,”音书至前,落榻而座,由她半饧着眼,自顾着禀报,“说好了,戌时三刻她一准儿到,才刚春莺也说咱们家大少爷是戌时末到府上来。回头您在那边同她周旋着,等她喝了茶水,药犯起来,再借故引她的丫鬟出去,秋雁就将少爷引到厅上去。咱们家那位少爷向来就好/色/成/性,撞见这么个热辣辣的人,只怕连骨头都要酥在那里,最后领着爷过去一瞧,就是贴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周晚棠剔着一眼,慢悠悠地启唇,“那药可确保万无一失?”
    “您就放心吧,这还是找的咱们姨奶奶身前戏班子里最要好的姐妹弄来的,保准儿吃下,叫她烈女也变荡/妇!”
    “爷几时回来?”
    “这我倒不知,不过听正屋里的说,昨儿爷说了要早些回来,左不过也就戌时能到家。”
    闻听一切按数行之,周晚棠的心稍安下来,就在屋里看冰融凉消,铜壶漏晷,慢数着一个阴谋的按时到来。
    满月渐上,照着一片荒凉,明珠仍然在这片荒凉中浓装盛戴,云髻簪花。她不能让任何人瞧见她日渐残败的面容,尤其在更为年轻的周晚棠面前。
    这厢换上碧蓝的海棠暗纹对襟褂,扎着琉璃粉蝉翼纱百迭裙,月白的披帛,浑身就似一团淡吐轻蕊的西府海棠。此间慢摇去,且行且生疑,这音书向来也是同她水火不容,纵然比玉翡稍对付一些,却不曾说话儿同今日一样客气过……
    正思着,不曾想侍双同样抱惑,“奶奶,这音书今儿是吃错了什么药?怎么忽然对咱们客气起来?周晚棠还邀咱们到这敬月阁来,怎么不邀去她的屋子?”
    二人一前一后错了半步,明珠的裙擦着她的裙,语接着语,“……大概是她觉得邀我到她屋里去,被宋知濯瞧见了,我就‘狐媚’了宋知濯去?”
    一步之遥是侍梅打着一只流萤彩绢灯,频频回首,“横竖她定然是没安什么好心就是了,明说是叫奶奶去商议个给爷过生辰的法子,保不定就是趁势奚落我们呢。无非又要说爷日日在她们千凤居、爷多久没到咱们院儿里如何如何,就想着拿话儿来糟践咱们,奶奶就不该去!”
    群芳夜游,暗香轻浮,月光铺满在各色月季夹道上,侍梅的灯笼轻轻一晃,就照见成片的粉晕香水、赤龙含珠、宫粉、绿萼、羽士妆、玉楼春……
    明珠的眼匆匆掠过这些嫣然簇粉,心中飘出一丝怅然,“我也不想来,可想想,到底是替宋知濯做生。我同他夫妻一场,如今虽然流年倏忽成陈事,到底也是春物依稀有旧情1,即便久不常相见,却还有旧情在那里,像旁人说的,纵然前日不好也有一日的好,横竖也是周晚棠去讨这个巧,就白出个主意,不费心也不费力,也没什么要紧。”
    二人相继未有言,夏夜的风迎送长香,没一会儿便吹凉了明珠一点点笑容,生出了警惕之心,“不过,你们二人说得也有理,大家向来是各行其道,就那寥寥几次相交,也是兵戎接见,她怎么忽然与我亲近起来?我想,若不是有事儿相求,就是其中有诈。”
    “有诈奶奶还去?!”
    “你别急嘛,”明珠柔软的声音压下了侍梅满脸的急色,“我就是想去瞧瞧她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她若要害我,我就是躲在屋子里足不出户她也能再想出法子害我,没什么可避的。况且想想绮帐,就知她这人心肠歹毒,我若不与她正面交锋,还不知她背地里会生出多少更阴毒的法子。”
    侍双并步上前,掣着她的胳膊,眼怀担忧,“那奶奶可得小心着些。”
    眨眼即到敬月阁,屋檐下摇摆着两盏宫灯,敞开的棂心门窗内可见灯火辉煌。周晚棠正在厅上,案上已经摆好了两盏清茶,见明珠进来,并不起身,只将袖抬一抬,指向身侧的折背椅,“我还只当你怕我要加害于你,不敢来了呢。”
    二人俱是朱钿宝玦,妆额黄靑,明珠浅浅桃色的唇扉微牵,露出一抹从容不迫的笑,“这是说笑,好端端的,你怎么会害我呢?更何况,如今我又不妨碍你什么。”
    灯花月影下,周晚棠亦是个沉稳有加,“这才对,你如今不过同我是一样的人,我要害也害不到你头上去,故而我才请你帮这个忙。童釉瞳家世好,为着给爷过生辰,听说是将昔年圣上还是王爷时赏的东西都拿出来了。咱们自然比不上她,只好多花些心思罢了。你瞧我,只顾着求你办事儿,却忘了待客之道,请喝茶。”
    她将一只白釉盏推至明珠眼皮底下,复锦光璀璨地笑起来,“我呢,没钱没势,不会别的,单是这一手绣活儿还拿得上台面。我想着给爷做件衣裳,一时手边的料子都是平常,听说那位与你交好的付夫人娘家认识好师傅,倒请你替我同她讲一声儿,求着织一匹上好的料子来,只一样,不要世面上有的货。再有就是求你找个爷平日里喜欢的花样子给我,我好赶着爷的好日子之前绣出来。”
    她的眼一刻不曾错过明珠,誓要盯着她喝下这盏茶。明珠手上正端起茶盏,还未入口,先一笑,“你这样有心,就是送块烂布头想必宋知濯也该是高兴的。”
    言讫,就要将盏送入口中,不知哪支烛一跳,恍而脑中就没由来地闪过那一年清念送来的茶,犹似金源寺的暮钟,将她的警惕之心敲起。于是留着心眼儿,借故填补谈锋,又将盏缓缓搁下,“我明儿就递帖子给付夫人,请她妥帖安排好,你放心,一定赶在月底给你做出来。”
    这一个小小的动作中,她的眼如鸬鹚带勾的尖嘴,精准地捕捉到周晚棠眼中一丝晦涩的失望之色。随之,指端温热的盏就倏然变做了烫手的鸩毒。
    意外的,明珠虽心知她有鬼,并不急着拆穿,她更想趁势瞧清楚眼前这个艳郁似罂粟的美人花儿,到底是一味多毒的“毒药”。
    “那就先谢谢你,”周晚棠目不游离,自呷一口茶,“回头要废多少银子不必动用官中的钱,我自出就是。”
    一眨眼的功夫,明珠在她灼灼的眼中又捧起盏来,唇挨着盏边儿,露出两只滴溜圆的杏眼,逮着个空隙便朝门下站着的侍双使了个眼色。那侍双倏会其意,趁着众人不妨,便惊叫一声儿:
    “啊!”
    就将几双眼睛呼啦啦都扯了过去,捉着这个功夫,明珠疾扬手将茶水倒了大半盏到身侧高案的花盆中,再佯慌着搁下,“侍双,好好儿的叫唤什么?”
    侍双眼一转,腼腆迎将上来,“这夏天就是蚊子多,方才不知咬在我哪里一下,疼得要死!扰了奶奶同姨娘说话儿,两位千万别怪我啊。”
    几个纤悉婀娜的姑娘各怀心思,却俱是面露笑颜。周晚棠尤甚,瞥见明珠水渍洇润的朱唇后,再瞄着那尽了大半盏的茶,眼波横转而来,迤逦而笑,“不妨事儿,这敬月阁后头不远就是烟台池,自然蚊虫多。音书,你带两位姑娘去屋里拿我的玉露膏子给姑娘们涂一涂,一会儿就不痒了,也不会起包。”
    音书轻步玲珑,已上前福身,作势要邀侍双侍梅同去。侍梅鼓胀着腮,不愿挪动,还是明珠睇着眼稍劝,“去吧,这里离千凤居也不远,我就在这里等你们。去吧,啊,一会儿身上的包可痒得死人,我这里也不要你们伺候。”
    二人到底见她眼色,到底同音书离去。室内落月啼鹃,只剩明珠与周晚棠二人。明珠拿不定她打的什么主意,只含笑周旋了半/烛/香/功夫,只见她仍是个半真半假的周到,又不似有其他举动,心内也着实摸不准。
    直到春莺捉裙入了厅上,当着明珠的面儿俯身贴耳地与周晚棠嘀咕两句,稍刻周晚棠转过来抱歉地笑一笑,“我出去同这丫鬟说几句话儿就来,你且先坐着。可别慌着回去啊,我一会儿还有事儿要请教你呢。”
    这一去,金池琼苑就剩下明珠一人。她果然是不着急走,将那盏端起来凑到鼻翼下嗅一嗅,虽未有异,可周晚棠方才那个失望的眼神却一直沉在她心底,便誓要留在这里捉出个端倪来。
    那厢春莺秉一盏八角美人宫灯,引着周晚棠,且行且说:“音书带着那两个丫头回了院子,姑娘你说巧不巧,偏就撞见了如意,这会子正在廊下吵呢,一时半会且得在那里绊住脚。咱们家大少爷已经到了,秋雁正带着他往敬月阁去,就怕明珠先行走了,可怎么好?”
    一色蛙鸣三十里,伴着周晚棠一副轻柔的嗓子,“她走不了,这药吃下去,全身瘫软无力,必定是这会儿发作,她可哪来的力气走啊?未必爬回去?”
    她自觉万事妥帖,只等着秋雁带了那周家大郎到敬月阁,再领着宋知濯前去捉奸。谁料天总有不测风云。明珠不但没喝那茶,先等来的亦不是周家大郎,反是宋知书。
    这厢,宋知书进门时,只见明珠独一人在椅上干坐着,倏而歪嘴一笑,带着些病恹之色,“大嫂,大晚上的你在这里坐着干什么?”
    万想不到来人是他,明珠睁圆了眼,拔座起身往他身后探一探,见无人跟从,更有些警惕地连退几步,“你怎么在这里?”
    “呵……,”宋知书往周遭富丽堂皇的墙面瞧一瞧,“我问大嫂呢大嫂反来问我,我是路过,见大嫂一个人在这里坐着,便进来问问。”
    骤然一瞬,明珠脑子里拐来拐去地便以为他是与周晚棠有何勾结。他进一步,她便踉跄着退一步,“是周晚棠让你来的?”
    “什么周晚棠?”宋知书笑询着,少顷,面色急滑下去,端得十分正经,“是周晚棠叫你到这里来的?”
    “你别在我面前装,”她挑起下巴,是一种带着小小骄傲的倔强,“我可不惧你们,那茶我并没有喝!宋知书,不管周晚棠许给你什么好处、是要叫你对我做什么,你都仔细着掂量掂量些!”
    看似莫名其妙几句话儿,宋知书却一霎便懂了,大步流星跨过来。唬得明珠四首急张,却见不知何时门窗紧闭,又心知外头无人。只把一个身子缩紧了,闭紧了眼胡乱恐吓,“你别过来!我我我告诉你,如今老爷可疼我了,你要敢对我做什么,我告诉老爷,看他打不死你的!”
    一缕沉香擦过,明珠缓缓掀开一个眼皮,见宋知书已经跨到案边查看着那只盏,“这茶水里头是加了点儿不干净的东西。”
    “你怎么知道?”明珠松缓下来。
    “大嫂忘了我是做什么的?”他旋身过来,浪荡的笑意又重新在面上挂起,“我先从府里进来,碰见周家大公子,他朝我搭讪两句,说是周晚棠叫了他到这边厅上来等。本也没什么,可方才我路过,见大嫂独在这里,思来想去,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大嫂想想,她叫个男人到这里来,又往你的茶水里下药,会是何用心?”
    茫茫一片轻霭在明珠眼中聚拢,稍时又散开。宋知书晓得她是懂了,相视一笑,“快回去吧大嫂,这里现在就是个是非地。”
    明眸一转,明珠轻抿的唇松开,“你为什么要帮我?”
    他轻狂地笑着,带着怅然与嗟叹,“我为什么就不能帮你?你我无冤无仇,不过是说几句话的事儿,举手之劳而已。况且……,况且大嫂还是快走吧,否则过一会儿你就是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
    一半没缘由的话掐入腹中后,明珠到底诚然致谢,二人便相继离去。
    未几时,瑶台月冷,蛙住虫歇,一个气势汹汹的队伍含恨而来。周晚棠带着四五丫鬟秉灯,明晃晃的跃萤火匆匆扫着淡雅梳妆,浅薄夏裙,簇拥着宋知濯葱蔚青苍的身姿。
    黑履上嵌的两颗翠玉频繁相错着,为这恼人的夏夜平添凉夜。陡然,这步子停在了离烛影摇曳的敬月阁一丈远处,响起他暗哑闷沉的声音,无情无欲的冷,“你记着,这是头一遭,也是最后一遭。”
    月华照着他的极其冷硬的面色,周晚棠听懂了他话里的深意,强作镇定,“爷是怀疑我的丫鬟说话儿冤枉明珠?秋雁,你听着,这种话儿可乱说不得,你到底瞧见了什么,这会子一五一十说清楚了,倘若有半点儿虚诳,我就是头一个不饶你!”
    十色群衫中错出来秋雁,面含苦色地陈表着,“我没有说假话儿啊爷,头先领着大公子进府来,我让他自进敬月阁去等着,我便先去请我们姑娘,走到半路,想着不好将大公子一人留在厅上,便随便打发了个丫鬟去请姑娘,我自原路折回去。谁知过来,才靠近门里,就听见、就听见一点儿‘动静’,透过门缝一瞧,就是颜姨娘与公子在里头……,我也不晓得怎么姨娘会在里头,慌得我不知怎么好,只得忙回去同我们姑娘说。”
    言讫,她退至一边,灯笼照着周晚棠嵌珍珠的粉缎鞋朝那双黑靴挨进一步,“爷,我大哥做出这种事儿,也叫我没脸,我原想着顾念兄妹之情,私下里赶来止住这等脏事儿。可想想,明珠与别个不同,到底还是交给爷决断的好。”
    星河明朗,二人的呈诵比夜下花间里的虫鸣更加闹腾,喧阗入宋知濯耳廓,就令他想起那副画儿、更多的画儿,明珠魅惑人心的身姿被细描在其中,承载着一个男人满腹的相思与欲/望。他当然知道那些都不能是真的,但他自私到极致的占有欲不能容忍她被任何人以这样下流的方式惦记着,大概是因为这亵渎了一个只庇护他的神明。
    他还是那句话儿,平稳的音调渗出寒意,“这是头一遭,也是最后一遭。”
    之后,他率先跨出步子,悬在门前的手略顿一瞬,就将两扇棂心门猛推开,横贯满室的是骤然肃杀之气,搅乱了一片宁静。梭巡一眼,屋内只有锦罽繁杂,其他的都很简单,简单的几副案椅与四壁紧闭的窗,简单的没有一个多余的人,除开乍惊乍喜的周家大公子。
    那周家公子挂着奴颜媚骨之笑,腆着一副大肚急迎过来,“哎呀呀原来是妹夫来了!说起来竟有好些时不见。今儿我来,原想是去拜见拜见妹夫的,可妹妹却说妹夫公务繁忙,不知几时才回府,你瞧,这不是让我碰着了?妹夫快坐,我正有一肚子的话儿要跟你说!”
    恍见满室空空如以,那周晚棠也略慌了神,忙朝秋雁瞧去。秋雁更是慌乱不迭,一双眼将屋里各个角落都细扫一遍,错出身来,“大公子,您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话音一落,便暗被周晚棠射来一记警告的眼神,除开几个丫鬟,却是谁也没留心。
    那周公子把脸挂下来,反训她一语,“你倒还有脸问?让我在这里等,一等便是这么一晌,也忒没规矩了些!”言着,望向宋知濯,身形脸色巨变,垂肩含笑,好不巴结,“真是给妹夫添麻烦了,我家里这些丫头没规矩,跟着陪过来,恐怕没少嚷得妹夫耳根子不清净。来来来,妹夫快请坐,咱们正好说说话儿,我还没好好谢过妹夫呢,上回放官的事儿还多亏了妹夫。”
    宋知濯寒碜碜的眼已凝了些轻慢的颜色,朝周晚棠意味深长地望一眼后,便相笑辞去,“我就不坐了,还有些公务没完事儿,还得先回书房里头去。周公子难得来一趟,请多坐会儿,改日咱们再聚,先告辞。”
    言讫自去,叫那周公子面上略微有些挂不住,便将呆滞着的周晚棠怨怼一番,“我们周家就教出个你这样的女儿?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我在这里等这么久,不见一个丫鬟来招呼一下,连茶也没有一盏。敢情你如今攀上高枝儿了,就将满府里的人、连我这个大哥也不放在眼里了?你不是说要拿什么银子给我?快些拿来,我懒得在这里看你的脸色!”
    波暖尘香,好夏绵绵,谁都没料到分明是万事周全,却捕了这一场“空”。音书等人心内想着怎样应对宋知濯的问责,个个儿吓得脑门上浮起一片薄汗。唯有周晚棠一个身子似浸在冰雪之中,止不住细碎地发颤——她想起宋知濯那双冷粼粼的大眼,便心知此劫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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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唐·徐铉《正初答钟郎中见招》
    131.  渐远   同居而离心
    敬月阁的风与月归为宁静, 另一片冷霜却泼在千凤居的侧屋内,照着宋知濯凛然的、沉寂的眼。
    目断处,伏跪着几具筛糠作抖的孱弱身躯, 犹似一群被围猎的兔。秋雁的眼泪已经横纵几行, 可怜兮兮地作那困兽犹斗, “爷饶了我吧!大概是我瞧花了眼,灯花儿一晃, 就误把哪个丫鬟看走了眼,错瞧成是颜姨娘了。我也是为着咱们宋家的门风着想,真的不是有意的!”
    榻上一盏明灯, 照着宋知濯徐徐挺直的腰, 泄出声紧如冬风的笑意, “都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没想到你一个奴婢也懂这个道理,还为宋家的门楣操起心来了。”他呷了口茶,笑意沉入窗外的茫茫夜色,“你想清楚,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最好从头到尾跟我讲清楚。讲清楚了,我只要你的命, 讲不清楚, 你在外头的父母双亲就得跟着你陪葬。”
    “我说的都是真的!”秋雁额上挣出细细的经络, 哭声震得另外几个丫鬟直把额头贴到泛着光的青砖上, “真是半点儿也不敢欺瞒爷啊!求爷饶了我一命, 我保证以后再不敢乱说话儿了!”
    她将头连嗑在地上,发出“咚、咚、咚”的闷响后,额上已汩汩渗出不少的血。丫鬟们俯首贴地, 眉也不敢抬起,独有周晚棠捉裙跪下,细柔的嗓音截断了一屋惊惧的呜咽,“爷要怪就怪我吧,是我不好,一听这话儿,竟然脑子也跟着犯了糊涂来,连问都没来得及细问,就、就扰得爷心烦。”
    宋知濯的眼只在她梨蕊娇面上瞥过一瞬,便将角落里站着的明安唤上来,“你连夜去一趟秋雁家里,将她的父母双亲提了来,就以败坏主子家风之由,全部打死。”
    宛如一颗巨石砸入水中,溅起秋雁一腔悲恸的哭声,慌得牵着裙匍挪到他靴下,“爷、爷,我说、我说!”
    接着,她用涕泗横洒的哭腔说了这么一段真相,“是玉翡姐、是她!都是她逼我们这样儿做的,她说,爷虽然不去颜姨娘屋里了,保不准心里还惦记她,倘若哪天她又重得了爷的心,大奶奶就没有好日子过,连我们也没有好日子过。又说:‘你们姑娘是姨娘,甭管我们奶奶得不得爷欢心,横竖你们姑娘一辈子都是要在我们奶奶手底下讨生活的,以后有的是日子慢慢熬,看你们姑娘能不能从奶奶手上熬出命去!’姑娘也是没法子啊!爷,我们姑娘也是没法子啊!您叫她怎么办?奶奶就是顶在姑娘头上的天,什么时候塌下来,什么时候就要她的命。没办法,我才出了这个主意,想借着娘家少爷来,把颜姨娘也叫到了敬月阁去……。”
    声音断续消沉下去,后又响她起闷头砸地的声音,“爷要怪就全怪我们做丫鬟的吧,别罚我们姑娘!只求爷饶了我的父母家人,我愿意一条命赔颜姨娘的名声!求求爷、求求爷……”
    在她语无伦次的求饶声中,复复行行的泪在周晚棠面上满布着,展示着她夹缝中度日的辛酸。她在用这种辛酸赌宋知濯的心软,直到他幽幽吐出一口气,她想她大概是堵赢了。
    叹息过后,宋知濯朝明安挥挥袖,“把这几个丫鬟带下去各打四十板子,叫总管房里找个人伢子来,将秋雁发卖出府。”
    “是。”
    明安正要将几人带走,却见他半个身子俯下来,两肘撑在膝上发问:“奶奶那边儿怎么说?”
    “我才刚去探听了,奶奶一点事儿没有,问了奶奶,奶奶说周姨娘是爷的爱妾,她也得给爷这个面子,横竖没出什么事儿,便不做追究,这会子正同几个丫鬟吃宵夜呢。”
    缄默一刻,宋知濯不耐烦地挥挥袖,很快,乱砸的眼泪伴着几双绣鞋退出屋子。屋内又剩萋萋的风烛,撒满一地的碎金。宋知濯的眼透出息事宁人后的疲惫,他抬起一片酱紫纱的衣袖,两个指端在山根处反复揉捏。
    周晚棠两个腿叠在裙内坐在地上,耐心地等待着他开口,暗忖着或是问责、或是原谅,总归是能逃过此劫。等了半天,他才拔座踅出门去,淡留一句,“我理解你的难处,可明珠同我四五年的夫妻,就算她不追究,我也要给她一个交代。你先在屋里闭门思过,等我手上的大事忙完了,再做惩处。”
    于是这劫,便成了悬在周晚棠头顶的一片乌云,她抱着一个惴惴的心,余下的时日果然不曾再踏出屋子一步,只等着天上下来一道雷,或只是一场温雨。
    而另一道惊雷,则实打实地劈在了太子府重峦叠嶂的屋顶。
    这是一个闷燥的天,阴翳墨晕的云下,蝉鸣一潮高过一潮,催逼着一场山洪的到来。廊桥错落的太子府内,童立行一个干瘦的身躯慢蹒过一个水榭,身旁是一个同样有些干瘦的年轻男人——当朝太子赵敬。
    二人错下水岸,又上一条曲廊,与这悠然步子不同的是赵敬略显焦躁的声音,“老师,自打上次老二同儃王宋知濯等人谋逆之事平息后,他便在父亲面前处处与我争锋,还请老师再想个法子,这样儿下去,老二岂不是要踩在我这个储君头上?被他顶撞几句,原也没什么打紧,可父亲近日有何国策,也叫他一齐到殿详听,父亲如此看重他,我担心的是,父亲起了废储的念头。”
    童立行的须已白过半,他的眼睨向曲廊尽头,仿佛在一片茂竹间瞧见了宋追惗这位终年的对手年轻挺拔的身姿。或许对于一个男人来说,金相玉质的皮貌算不得什么。可他仍旧羡慕他的年轻的皮相和与之并进的无限精力。他不知道宋追惗何时才会老,正如看不透他剑戟森森的城府。
    良久,他才侧目望着身边的年轻人,“殿下要记着,凡事要沉住气,只有沉得住气,才能找到敌人的破绽。”
    可令他没料到的是,他没有时机去沉,一场风波骤然随着太子府一名内侍官的到来扑朔而至,“殿下、殿下不得了了,小宋将军与中书门下陈大人、范大人一同带兵,将咱们太子府围住了!眼下几人正进府来,说是带了圣上的旨意,请殿下与童大人到前厅听旨!”
    二人骤惊,赵敬更是趔趄一下,扶住身侧一根褐色圆柱,慌乱地掣着童立行衣袖,“老师,宋知濯领兵前来,定然不会有什么好事儿,老师赶紧想个法子怎么应对!”
    童立行心内顿觉大厦将倾,却仍挺直了腰板,“眼下还不晓得是个什么事儿呢,先去领旨再说。”
    即使老得如他这样发须半白、已经不相信任何神佛的男人,也一万次地在心内向神佛祷告着千万别是什么坏事,但当他在厅上望见宋知濯那张含着诡笑的眼,心内亦开始发起虚。
    圣旨由那位年过花甲的陈大人缓缓念出后,赵敬已被那言简意赅的一百来个字砸得头晕目眩。稍刻,两只涣散的眼重新聚起惊恐的光,直指三个气势凛然的钦差,“你们胡说!我怎么可能有谋逆之心?一定是有佞臣诬陷!我要去见父亲!带我进宫去见父亲!”
    墨云浓聚,楔进来暗闷的一片光,照着赵敬面上灰败的土色。却在宋知濯脸庞凝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太子殿下,臣等不过是奉命前来,您要见圣上自然无何不可,只是也该让臣与二位大人一同遵旨办完事儿再说。殿下莫急,不过是搜宫,搜不出什么,自然能还殿下一个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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