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阳侯陈懋,带着大军南下而去,直奔两广。
    一路顺着赣江南下,几乎全是传檄而定,一直打穿了整个江西。
    大军在整个江西,都未曾遭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
    大军前锋刚到,后脚府州县的知府、知县就捧着大印就投降了。
    叛军为何投降的这么快?
    宁阳侯陈懋能征善战之名,在南方早就传开了。
    平定福建叶宗留百万众起于阡陌,只用了不到半年时间,而后在福建三年时间,梳理地方井井有条。
    南京二十五万大军顷刻之间,就被皇帝给打了个对穿,皇帝在南京越是威武,大军的气势就越是雄壮。
    这一路南下,从平叛变成了接收,江西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悉数平定。
    本身江西的叛乱就有些模棱两可,官道驿路断绝,江西诸府既不出兵,也不出钱,更不出兵,更不给两广军队借道而行,搞得柳溥想要到南京共襄造反盛举,都没路可走。
    大明军队平叛一路从陆上南下,一路从海上宁波市舶司至月港市舶司,再至广州市舶司。
    两路兵马齐头并进,围困广州城。
    柳溥早就收到了皇帝的奏疏,陛下的奏疏很简单,叛就叛了,毕竟家门里的事儿,若是真的敢里通交趾黎朝,他的妻儿老小被抓住,也决计活不得。
    皇帝是威胁吗?柳溥不这么认为。
    他只知道陛下说过可以造反,但是必须交税。大明皇帝一口唾沫一个钉,说话向来算数!
    陛下很少祸及家人,既然陛下下了明旨,让他不得里通黎朝,眼瞅着南京已经败了,他在犹豫是不是里通黎朝的时候,大军已经到了城下。
    柳溥一做二不休,脚一跺眼一闭,带着几个亲信妻儿,就趁着夜色出城,奔着黎朝而去,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柳溥走的匆忙,资财未带,连宠爱的小妾和庶子也未带,匆匆而去。
    这广州府里,造反的头目,总兵官都弃军卒而去了,这广州府立刻就投降了。
    在景泰三年的最后一天,宁阳侯讨逆大捷的战报,便传到了南京城内。
    “再一次证明了,大明并没有势要商贾的造反余地,能够造反成势的只有活不下去的百姓和想要争道的亲王了。”朱祁钰看着宁阳侯的奏疏,对着兴安兴高采烈的说道。
    兴安俯首说道:“臣为陛下贺,臣为大明贺!”
    朱祁钰笑着说道:“将柳溥家人全数流放烟瘴之地吧,既然柳溥没有里通黎朝,朕也说到做到。”
    “开春之后,直取湖广!”
    盘旋在整个南直隶和浙江的寒潮,在贺岁迎新的鞭炮声中,慢慢消退,天气变得暖和了几分。
    景泰四年,大年初一,朱祁钰带领南衙百官祭祀了孝陵。
    朱祁钰和势要、商贾打了两次没有硝烟的战争,折腾来折腾去,紫金山的树木,总算是保住了。
    大明皇帝脸上有光,大明臣工脸上也有光,大家都是大明朝的孝子忠臣,没有去刨太祖高皇帝陵寝上的树。
    连建奴到了南京,都没敢去孝陵胡作非为,虽然不修葺,但是不敢破坏。
    若是朱祁钰真的把孝陵陵寝上的树木砍了活民,朱元璋或许不会生气,安民无奈之举。
    但是朱祁钰作为朱明的皇帝,只能高举手中屠刀,杀的江南血流成河!杀的长江伏尸百万!
    但幸好,作为户部尚书的朱祁钰,还是很有办法的保住了孝陵的树木,保住了自己的脸面,保住了臣工的颜面,最终,只有势要豪右、巨商富贾受害的世界,达成了。
    天明节,是朱祁钰带给南直隶的另外一个礼物。
    天明节脱胎于圣寿节,选择了朱元璋登基称帝的那一天,普天同庆,共贺天明。
    朱祁钰选择了大阅。
    四武团营的大阅,安排在了金川门内到北鼓楼外的外城,这里本来就是军营,朱祁钰并没有让人设卡,所有百姓皆可观礼。
    朱祁钰还专门让李贤邀请了整个南直隶、浙江几乎所有的商总、宗族族长,共同观礼。
    他的意图很明显,就是威胁恐吓他们。
    在大阅结束之后,朱祁钰专门让大军到朝阳门外的孝陵之下,军巡一周,旌旗招展,让太祖高皇帝也看看大明现在京营的实力。
    披甲十之五六,鸟铳已经完成换装。
    最后所有军士举起鸟铳对着天空放了空枪之后,大阅结束。
    在上元节热闹的灯会之后,朱祁钰召开了景泰四年的第一次廷议。
    朱祁钰笑着说道:“目前江西、两广,都已经悉数平定,那么现在仅剩的就是长江以南的湖广地界,尚未平定。”
    “四川总兵官,率领川骑狼兵,已至荆州府与四勇团营合兵一处,黔国公整饬军务,随时可从云南攻伐贵州。”
    “朕没有让黔国公攻打贵州,也未曾让宁阳侯陈懋北上,四勇团营和四川提督军务、右佥都御史蒋琳、四川总兵官都督方瑛,就足够用了。”
    “目前的问题是,如何治理?”
    于谦深吸一口气说道:“陛下云贵湖大患,无如苗蛮,无人敢入土目盘据之地,贵州、播州、膏腴千百余里无人敢垦,土司、苗蛮势力猖獗,诸土世官相互推诿,治理不易深入,无事近患腹心,有事远通外国,由元迄明,代为边害。”
    千里膏腴之地,无人敢垦种田亩。
    这就是现在长江以南,湖广地面上的现状。
    李贤翻动着手中的奏疏,他知道这次要讨论的是平叛大事,他在僭朝为官,自然更了解情况。
    于谦说完之后,李贤俯首说道:“陛下,有一件事臣以为值得警惕。”
    “在云贵湖广之地,不仅仅是土司作乱,臣在僭朝为官,有水东宋氏、播州杨氏、水西安氏、思州田氏,最为显赫。”
    “比如水东宋氏,自唐册封,唐尊宋鼎,即便是前元、我朝太祖亦不能治。”
    “贵州宣慰司,安氏世代为宣慰使,宋氏世代为宣慰同知。”
    “播州宣慰司,杨氏任宣慰司使,思州宣慰司和思南宣慰司由田氏把控。”
    “正统十一年,贵州宣慰同知宋然贪淫,科害生苗熟苗,激起民变,大羊场被攻破,宋然死,但是宋氏依旧世代守世官,衣租食税,煊赫至极。”
    “臣以为贵州、长江以南湖广地区的土司是一害,这些世代豪右之家,也是另外一害,正是他们跋扈,导致朝廷政令不通,治理不易深入。”
    朱祁钰点头,非常满意李贤的补充,袁彬距离他的功赏牌,又远了一些。
    李贤已经变成了势要商贾的掘墓人了,袁彬想用他的脑袋换人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儿了。
    这世间大多数分为了两种人,一种聪明人,一种蠢人。
    显然李贤是个聪明人,至少李贤知道等太阳下山了再说,但是朱祁钰年龄比李贤小了二十岁。
    就看谁熬死谁了。
    播州杨氏,在万历年间悍然起兵反明,万历三大征之一的播州之役,就是攻伐的世代居住于播州的杨氏。
    唐朝末年,杨端打败了南诏穆星天,受唐朝册封于播州,世代居住于播州,根深蒂固,经历两宋、元朝、大明,前后历任二十九代而不衰。
    凤阳朱?暴发户!
    人家老杨家,是唐朝末年就封在了播州的土皇帝,正土旗的!
    打老杨家需要多少资财?
    万历年间,播州之役历时一百一十天,大明合四川、贵州、湖广等八省之力,出官兵七万余,民兵十七万,耗银约二百余万两,米粱无算,最终平定杨氏叛乱。
    这还仅仅是一个播州杨,还有水东宋、水西安、思州田,都不是好相与。
    朱祁钰想要彻底平定长江以南的湖广地区,想要取得军事胜利,还要取得政治胜利,难上加难。
    最少需要百万以上的银两,数百万米粱,调动人力物力,才能将播州杨氏尽数拔除。
    但是不打行不行呢?也不行。
    人家都造反了,你不打他一顿,其他土司一看,立刻就要跟着蠢蠢欲动了。
    不仅要打,还要打赢。
    于谦看着手中的堪舆图,无奈的说道:“湖广并不贫瘠,如果耕种得当,一年三收不在话下,可是就这膏腴之地,却被弄的鸡犬不宁,百姓、生苗不得不遁入大山之中,风餐露宿,开垦荒田为生。”
    “元时,在行省之下建有宣慰司,管理军民政事,设有长官司,乃元时,极边之地,统御利器,考诸史实,元设蛮夷官,应为土司之始。”
    “但是时过境迁,宣慰司和土司制已经不足以在安土牧民了,陛下。”
    土司制度起于元朝,盛行于明清。
    在初期,的确是促进了少边地区的发展,但是到了景泰年间,显然湖广、贵州依旧执行土司制度,已经成为了朝廷政令下达诸府州县的一种阻碍。
    湖广、贵州等地的问题,看起来颇为的棘手,而且似乎没什么好的办法。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离开京师的时候,胡尚书跟朕聊过贵州之事,谈到了太宗文皇帝之憾事有一。”
    朱祁钰亲征之前,胡濙作为礼部尚书,和陛下议政,讨论过关于如何治理南直隶和湖广地区的若干问题。
    比如拆分南直隶之事,就是当初太宗文皇帝的一大憾事。
    永乐十九年春的那一场大火,弄的朱棣焦头烂额,又是大计,又是免税,最后只能用强权堵住朝臣们的嘴,来自南直隶的风力,朱棣深知其害,可惜天不假年,最终没能解决。
    比如现在朱祁钰说到的永乐憾事。
    于谦满是疑惑的说道:“胡尚书有何高见?”
    朱祁钰十分郑重的说道:“永乐十一年,三月初,太宗文皇帝在铜仁等地,废除思州、思南宣慰司,设立贵州三司,安定地方。”
    “当时田琛、田宗鼎分治思州、思南,文皇帝让二人分治,欲安其土人,田琛悖逆不道,构扇旁州,妄开兵衅,屠戮善良,抗拒朝命,文皇帝下诏治罪。”
    “这田宗鼎尤为凶骜绝灭伦理,悍然起兵谋反,文皇帝言:罪不可宥。”
    “思州、思南三十九长官司,即土司,多加抚绥,便开始更置府州县,而立布政司总辖。”
    “原设土司长官司长官,差遣藁税,悉仍旧所当行之事,最终思州等地设置贵州三司,设新化、黎平、石阡、思州四府。”(明太宗实录137卷)
    “当时太宗文皇帝曾诏胡尚书奏对,言宣慰司、土司、长官司之政,说:宣慰司并非长久之计,应当设法改土司为三司,以安边方。”
    “哦,对了,那一年,咱们的内阁首辅大学士陈循,刚刚中了状元,新科及第。”
    那时候胡濙已经做了十三年官,已经当上了礼部左侍郎。
    大明的糊裱匠总是在糊裱,除了给自己体面,给天下百官体面,也给陛下建言献策。
    历史长了就这般好,只要想解决,总能遭到解决的法子。
    于谦、李贤等人默然,胡濙虽然不在南衙,但是却处处都有他的身影。
    朱祁钰十分严肃的说道:“太宗文皇帝设立贵州三司,但是其中有一条,就是原设土司长官司的世官,也就是土酋,差遣、藁税,依旧是悉仍旧所当行之事。”
    “是所谓世有其地、世管其民、世统其兵、世袭其职、世治其所、世入其流、世受其封。”
    “朝廷诏命至三司、知府衙门,便再无下达的可能了。”
    “一个个,都是云贵川黔的土皇帝啊!”
    一个皇帝能够容忍自己的地头上,有将近成千上百个土皇帝吗?
    那不能够啊!
    他一手军权在握、一手大印大义在手,再加上一手财经事务无出其右,三管齐下,若是还让他们继续这么猖狂下去,那他朱祁钰岂不是跪着做皇帝吗?
    朱祁钰这话一说,就是给这件事定调。
    如何消灭这些世袭罔替、朝代更替也不影响世代掌权的土司土酋们。
    李贤振声说道:“臣以为,待平定之后,贵州、湖广宣慰司、长官司,皆数废除,设立三司使,州府县实质管辖,自上而下,先去宣慰司,再改土府。再土州土县。”
    “二是抓住一切有利时机,如土酋绝嗣,后继无人,如宗族争袭,如土酋相互仇杀,如土酋触犯大明律,以罪革职,尽数盖有流官充任。”
    大明世袭称之为世,大明非世袭称之为流。
    比如武清侯在拿下河套之地之后,拿到了世券,就是世爵,若是没有拿到世券,就称其流爵。
    就是从大明打工仔,变成大明合伙人。
    虽然在洪武年间,世券更像是催命符,但是到了永乐确权之后,世券的确是保命符,也有很多爵位世袭罔替到了明末。
    李贤这番话,就是上废宣慰司,下设流官,双管齐下,管理贵州、湖广等地的土司,最终将其从羁縻,变为政令通达之地。
    翻译翻译,就是改土归流。
    一旦这种做法可行,那么麓川之地的孟养、缅甸、八百大甸、老挝、大古剌、底马撒等地的宣慰司,就可以循规蹈矩,持续推进,将其彻底纳入大明领土!
    朱祁钰十分确信的说道:“在战争中,任何基于仁慈的美妙想法都是错误,即便是一栋破房子,我们也要踹一脚,他才会塌,等他塌了,才能重建。”
    “军事胜利才能保证其失去抵抗意志,如何令其服从大明朝廷,是政治胜利范畴。”
    “李贤一番话语,很好,朕以为善,可安九溪十八洞之地,可牧西南溪峒诸民。”
    九溪十八洞,就是贵州、湖广一代的土司的别称。
    这法子是可行的,太宗文皇帝的遗憾,将由继任者继往开来。
    于谦面色疑惑的说道:“陛下啊,土酋世官,世代掌管土蛮诸民,本质上是不是私权占据成丁,进而侵占社会劳动,榨取剩余价值,最终私权与公权产生冲突的典型呢?”
    李贤呆滞,他倒是弄明白了他的那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但是要说用,还是于少保触类旁通,对国家之制更加熟练!
    一针见血。
    - 肉肉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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