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认真的回想了下这个名字,陈献章,有岭南一人之称。
    在很多人的话术中,大明是被困在了朱程理学中,出不来的一个朝代。
    比如裹脚对妇女的压迫和残害,比如复古,崇尚周礼,讲究宗族礼法。比如保守,不思进取,不知天外有天,更是坐井观天等等。
    其实殊不知,朱程理学在乾隆五年才被奉若瑰宝,成为显学。
    乾隆五年,熊赐履上奏大肆鼓吹朱程理学,而后乾隆下诏曰:「朱程之学,得孔孟之心传,循之则为君子,悖之则为小人,为国家者由之则治。」
    朱熹活在南宋初年,死于庆元六年(1200年),朱熹自己活着的时候,就深陷「伪学魁首」的泥潭之中,不可自拔。
    乾隆五年(1740年),乾隆抱着五百年前的朱程理学治国,这显然是开历史倒车,而且一开就是五百四十年。
    大明的显学,其实是心学,应世之学,先有陈献章,后有湛若水,再有王阳明,心学显赫一直到了万历年间。
    东林书院设立之时,东林党人甚嚣尘上,慎独之学,方才大行其道。
    清代之学,迥与明殊。明儒之学,用以应世;清儒之学,用以保身。
    清代用以保身的学问,和东林的慎独学问,师出同门,皆出朱熹学说。
    所以朱祁钰看到的大明朝,和他印象里呆板的大明朝,是完全不同的。
    至少在朱祁钰这个时候,还不是慎独学问,大行其道的时候。
    于谦举荐了陈献章,是大明朝执掌心学牛耳之人,而且这陈献章还真是很有学问的人,带着大明心学往前走的人。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朕以为心学之说,譬之树木,这大明万民便是根,大明民生为枝叶,心学方为果。须先有根,然后有枝叶,最后有果。”
    “不是先得了果,再寻了枝叶,然后去种根。”
    朱祁钰的意思是万民是根,万民生活是叶,最后的思想结晶才是果。
    没有根哪来的果呢?
    一如财经事务,没有空中楼阁那般。
    胡濙叹服,俯首说道:“陛下之理,粹然大中至正之归矣。”
    朱祁钰摇头说道:“让陈献章暂时先在国子监上课吧。”
    和二十五岁的陈献章讨论心学的发展,不如和胡濙讨论。
    朱祁钰并不打算接见陈献章,他有学问,但是这个社会还没有发生剧变,得让他再成长一番。
    心学起于胡濙所说的孔孟,比如孟子就说安心方能立命。
    在北宋时,程颢开心学之端,南宋陆九渊则大启其门径,陈献章推陈出新。
    朱祁钰只是大概的说了一个知行合一的方向。
    于谦和胡濙就最近朝中之事,开始了一系列的讨论,比如拆分南直隶。
    这件事,朱祁钰其实讨巧了。
    他人在南衙,发北衙敕谕,要求讨论,然后和于谦等人商议之后,就把这事儿给办了。
    连凤阳省、苏州省三司衙门都设好了,甚至连三司主事都任命了。
    松江府、应天府,单独划分。
    这一下子把本来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南直隶,明面上拆分成了四块,但实际上,直接拆成了散装南直隶。
    因为徐州府才是苏州省的首府,而庐州府是凤阳府的首府,大家发展的都挺好的,凭什么听你的?
    这都快散架了。
    南直隶每年的进士及第四十余名,高居南卷之首。
    朱祁钰讨了个巧,先把事办了,但是不代表反对拆分南直隶的风力不在。
    只不过是君臣大义,陛下不在京师,是谋逆大罪,所以才不敢说话。
    如何应对?
    朱祁钰和胡濙、于谦就商量了许久,其实归根到底就是分而化之。
    南直隶都给他拆了,士林之中的这些人,也不能不能拆。
    官场是个名利场,名利二字只需要简单的挑拨一下,就自己斗起来了。
    朱祁钰无奈的说道:“你看,朕把播州拆了,一分为二,一部分送进了四川,一部分送进了贵州。”
    “播州宣慰司都没了,也没什么人反对啊!”
    别说播州了,就是贵州设科,也是在明仁宗洪熙元年,从洪熙元年起,一直到景泰二年,满打满算出了一个进士。
    此人名叫张谏,本身是应天府句容人,军籍,随父在贵州赤水卫戍边,在云南参加了科举,最终进士及第算做了是贵州进士。
    张谏在景泰二年,在江渊手下做考官,现在是监察御史,七品。
    所以朱祁钰拆播州,朝堂里连个关心的人都没有,就像是剑桥不修葺道路,是因为剑桥大学很久没出过交通部常务秘书一样。
    胡濙笑着说道:“其实陛下,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啊,可以让诗社拱火,就可以分而化之了,这事臣已经在做了。”
    “两淮士子比较关注民生,长江以南士子更关注财经事务,凤阳士子更关心宗族礼法,约一下稿,他们自己就斗起来了。”
    “他们哪有什么合力啊?败则怀恨在心,胜则耀武扬威,要挑唆他们内斗,可比斗蛐蛐要简单的多了。”
    “斗蛐蛐还有讲究秋兴斗蟋凶的时节,他们甚至连草叶都不需要,为了些莫名其妙的事儿,就能吵得天翻地覆。”
    “此事不难。”
    朱祁钰立刻了然胡濙的想法,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他们自己先斗起来,这自然分崩离析了。
    “那就这么办。”朱祁钰满是疑惑的问道:“斗蛐蛐还要分时令吗?”
    胡濙理所当然的说道:“当然啊,斗蟋不过百日,而且还是秋天最为凶狠,自然是只有秋天才能斗,春秋天,哪有斗蟋可以斗?”
    “陛下不喜这个,这里面的学问啊,可深着呢,比如说…”
    “咳咳。”于谦立刻咳嗽了两声,制止了胡濙。
    胡濙很擅长斗蛐蛐,因为宣德皇帝很喜欢斗蛐蛐,而且以此为乐。
    这不是礼部尚书在奏对之中,应该出现的事。
    这不是教唆陛下玩物丧志吗!
    于谦还只是咳嗽了一声,若非私下奏对,胡濙不被以六邪弹劾,才是怪事。
    胡濙极其擅长斗蛐蛐,于谦咳嗽的时候,胡濙才意识到,眼下的陛下已经不是宣德皇帝了。
    “古文之中秋字就是一个蟋蟀的模样象形字。”胡濙说了一句,停止了讲解促织经的想法。
    朱祁钰也养过蛐蛐,不过是在《太吾绘卷》里,他可是有一只异品促织王天蓝青。
    在大明玩蛐蛐,真的可能会被喷。
    “朕的确不懂斗蟋之事,但是胡尚书既然擅长,对南直隶已有士林学子分而化之的事儿,就交给胡尚书了。”朱祁钰笑着说道。
    斗蛐蛐哪有斗士子有意思?
    “臣遵旨。”胡濙赶忙说道。
    罗炳忠已经收拾好了行囊,准备前往贵州了,朱瞻墡也收拾好了行囊,准备回襄阳了。
    这对主仆,终于来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
    此时的朱瞻墡并不知道,他要去贵州的事儿。
    朱瞻墡知道罗炳忠是朝廷的人,但是他内心没有什么反意,求的只是富贵一生,所以他很知足,所以他的这一辈子过得很顺心,他也是仁者。
    能够把自己安顿好的人,活明白了的人,就是仁者。
    安心求道能立命,仁者无敌。
    所以朱瞻墡一直不觉得罗炳忠在身边有什么不好,甚至还起到了积极作用,比如很多时候,他襄王自己说自己忠诚,那谁能佐证呢?
    罗炳忠可以佐证。
    所以朱瞻墡一直希望罗炳忠能留在自己身边,和自己一样,做个乐子人。
    但是罗炳忠看出了朱瞻墡是个大明白,也懒得在盯着了。
    做个乐子人是蛮好的,但谁人不想成就一番事业呢?
    现在贵州有需要,皇帝下了诏书,征召贵州、播州等地土司流官,他选择了去拼搏。
    朱瞻墡还想再挽留一下,他颇为真诚的说道:“罗长史,你说你为什么非要去什么十万大山,贵州之地!又苦、又累、又脏!就是干出什么来,陛下能看得到吗?”
    罗炳忠乐呵呵的说道:“那指定看不到。”
    朱瞻墡右拳击左掌,然后两手一摊,问道:“这是什么?”
    罗炳忠认为自己已经对朱瞻墡十分了解了,可是他看了半天,也不懂,摇头说道:“两只手啊。”
    朱瞻墡用力的上下晃动了一下手说道:“不!这是是两手空空!”
    “你在那十万大山,卖了命能得到啥?两手空空!知道了吗?顶聪明一人,咋就不明白呢?”
    罗炳忠这才了然,笑着说道:“殿下高见。”
    朱瞻墡颓然的说道:“在襄王府,要美酒有美酒,要音乐有音乐,要美姬有美姬!你又不是没见过。”
    “孤又大方,孤这辈子就没怎么用过银钱,你说你在襄王府,一年至少这个数吧。”
    朱瞻墡伸出五根手指。
    罗炳忠伸出一个巴掌,翻动了一下说道:“这个数,殿下赏赐了臣一百多两银子了。”
    “这么多啊?”朱瞻墡这才知道自己这么大方。
    他底气更足的说道:“所以啊,为啥要去呢?”
    “大明举人开科取士,一科,就是千余举人,十万大山,九溪十八洞,流官也就不到一百个缺儿,那么多嗷嗷叫等着去的举子,你掺那个闲儿干嘛!”
    罗炳忠笑了笑,他笑着说道:“总得有人去,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咱大明是不缺举人,但是你看看,一共不到一百个流官,有几个人去的?到现在满打满算,招了二十个人。”
    有的时候,不怪陛下瞧不起文官,对文官歧视,甚至是常怀警惕。
    掌令官那边一百余人已经悉数凑齐,嗷嗷叫,等着走马上任,这边举子呢?
    正统五年起,以兴文为由,将乡试举人的数量,从五百一十人增加到了七百四十人,正统十三年增加到了九百五十人。
    大明三年一科,肯去九溪十八洞的举人只有二十人,肯去九溪十八洞的文林郎一个没有。
    哪怕是出身贵州赤水卫的张谏,人家现在是七品监察御史的京官,出了京任地方,也是知府起步。
    不去,没人愿意去。
    朱瞻墡监国就负责这个,当然知道罗炳忠说的是实情,他无奈的说道:“人嘛,好逸恶劳本性。”
    罗炳忠俯首长揖感慨的说道:“那殿下,臣今天,就算是跟殿下辞行了。”
    朱瞻墡无奈的扶起了罗炳忠,知道也是劝不住了,笑着说道:“好好干!孤在襄阳,等你的鹏程万里,一飞冲天!”
    罗炳忠再拜,和襄王相处的这段时间,并没有不顺心的事儿,襄王是个乐子人。
    前任长史宋案若非挑唆襄王谋叛,也不会被襄王送回京来。
    朱瞻墡眉头紧皱的说道:“罗长史啊,孤今天早上醒来之后,这右眼皮一直跳,是不是有祸殃要发生?”
    罗炳忠奇怪的问道:“右眼皮吗?”
    朱瞻墡点头说道:“对呀,都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这不是不是祸殃将至?”
    罗炳忠认真的想了下,笑着说道:“是左眼跳灾,右眼跳财吧。”
    “啊?”朱瞻墡眨了眨眼,思考了许久说道:“孤怎么记得是右眼跳灾呢?”
    “罗炳忠摇头十分确信的说道:“殿下记错了。”
    “是吗?”朱瞻墡有点迷糊了,他左手右手不停的伸出来,到底是哪只眼跳灾,哪是左哪是有,他也不确信了起来…
    “臣告退。”罗炳忠俯首告别。
    朱瞻墡也顾不得哪只眼跳灾了,十分郑重的说道:“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好走。”
    罗炳忠走了。
    朱瞻墡生在应天府,长在应天府,又在顺天府封王,随后被封到了长沙府,最后迁到了襄阳府。
    他哪有什么家乡?
    他又哪里有什么家呢?
    回襄阳,不过是躲开必至杀劫罢了。
    天家薄凉,这是他的命数。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啊。”朱瞻墡看着罗炳忠的背影,自言自语的说道:“孤这一辈子,究竟在活什么呢?还不如这罗长史活的洒脱。”
    兴安带着敕谕带着一班宫人,来到了十王府的襄王府邸,看到了朱瞻墡站在门前,送别罗炳忠。
    “殿下,陛下有旨。”兴安上前了一步高声说道。
    朱瞻墡赶忙跪下,大声的喊道:“臣恭领圣命。”
    兴安拿起了圣旨高声说道:“贵土沃饶,人物亦殷阜,周德之衰,遂成戎狄首。太祖曰:天下之大,必建藩屏,上卫国家,下安生民,宜在贵州树建籓屏,封殖子孙,以长治久安。”
    “襄王瞻墡,奉藩贵阳府,总理治贵诸事,三年回朝,钦此。”
    朱瞻墡大声的喊道:“臣领旨谢恩!”
    兴安笑着说道:“殿下,陛下有口谕,再辛苦嫡皇叔,跑一趟贵州了。”
    朱瞻墡依旧有些呆滞的说道:“不是,孤是在地方负责具体事物,还是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食俸而不治事啊?”
    朱瞻墡对自己的权责有些迷茫,这陛下一通诏书,给他整不会了。
    兴安笑着说道:“殿下在贵州没有王府,住贵州布政司衙门,总理治贵诸事,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临民,食俸却治事,三年为期。”
    朱瞻墡缓过神来说道:“原来如此。”
    其实不难理解,他就是去搭磨坊的,等到磨坊完全搭好了,他就回来。
    三年为期限,搭好磨坊。
    “臣定不负君命。”朱瞻墡忽然开口问道:“那罗炳忠能不能继续调过来给孤做长史啊?”
    兴安眨了眨眼,点头说道:“罗炳忠本就是殿下贰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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