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濙察觉到了分省份定进士名额的妙处。
    因为这样一来的话,就可以让朝中南北党争的风力,变成南北内部的倾轧,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个裁判,朝廷自然就是裁判。
    朋党有三,其一为同榜,其二为同乡,其三为同师。
    那么每次科举之后,立刻变成了就会变成南北榜的合力,这种争斗,显然是不符合朝廷的诉求,朝廷并不想出现无法控制的党争,最终酿成党祸盈天。
    党内无派,千奇百怪。
    一个朝廷之内,必然会有一个个小团体,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这其中同榜的风力最大,其次是同乡,最次的是同师。
    要想彻底解决南北党争,就得彻底解决发展不均衡。
    但是这在有生之年,几乎不可能看到。
    也不是胡濙对陛下有疑虑,发展不均衡,自古有之,可见的历史长河,根本无法解决,只能通过政策进行缓和。
    无法彻底解决根本问题,那么如何缓解这种南北党争,就成了礼部尚书最头疼的事儿。
    作为三十年礼部尚书的胡濙,他被这个问题困扰了许久。
    现在陛下给了两种手段,一个是塑造共同价值观,捧岳飞,封岳飞为武圣,三界靖魔大帝,制造向心力。
    第二个手段则是像拆分南直隶一样,拆分科举之后,南北榜合力。
    胡濙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朱祁钰却有点担忧的说道:“胡尚书,这办起来会不会很困难?”
    胡濙一愣,疑惑的说道:“陛下何出此言,此事又有何难?”
    胡濙洗地那是副业,他的主要工作是礼部尚书,这是他的本职工作,这有什么难的地方吗?
    礼部的事儿,什么时候让陛下头疼过?
    朱祁钰满是感慨的说道:“两宋党祸盈天,其党争始终没有办法解决,这件事好办吗?”
    “朕以为,这事很难啊。”
    胡濙这才知道陛下担忧什么,笑着说道:“陛下多虑了,大明的南北党争和两宋党争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了。”
    “在医道一途中,有一种病,药石无救,那就是天弃,就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几乎没有治愈的可能。”
    “两宋党争,皆因宋太祖皇帝的革故鼎新和宋太宗的祖宗之法,根本不能从源头治理,何来缓解症状之理?”
    朱祁钰这才恍然。
    大明的南北分歧是地域上的经济、文化、军事等等方面发展不均衡引起,是蛋糕的问题。
    但是两宋的党争,说难听点,就是驴车战神宋太宗赵光义自己故意挑起的,目的就是为了巩固统治。
    大明是极力阻止党争的,直到明末时候,东林和阉党才开始刀刀见血,出现党祸盈天。
    收复燕云十六州无望的大宋,只能借着党争这种手段,斗蛐蛐一样的控制群臣,斗蛐蛐是术,不是道。
    先天绝症,其实鞑清也有。
    鞑清是南下入主中原,其满汉矛盾,就是先天绝症,直到清廷灭亡,这一直是根本矛盾之一,而且愈演愈烈,就像是宋朝的党祸一样。
    鞑清入关之后,把岳飞庙全数捣毁,到了雍正的时候,雍正才复建岳飞庙,岳王祠,再树秦桧等人的跪像。
    这是鞑清政策转向的一个重要的风向标,雍正结结实实给鞑清续了一百年的命。
    若非雍正的及时调头,调整朝中政策,不再以镇压为主,而是全面主导满贵人们全面汉化,鞑清哪有二百七十六年国运?
    要不然小四儿乾隆,能可劲儿霍霍?
    小四儿他有个好爹。
    党争,无疑是阻拦经济、文化、政治、思想、军事进行全面大思辨的巨大阻力,解决社会矛盾的最大阻力。
    因为党争从来没有对错,只有输赢。
    经历了巨大的痛苦,却没有巨大的进步,反而沉沦在了党争之中,苦,白受了,血,也白流了。
    先天绝症的大宋和鞑清,都是因为党祸阻止了思辨,阻止了社会进步。
    在原来的历史线里,党争几乎伴随着整个景泰朝。
    胡濙只是礼部尚书,于谦只是一个于少保,只是一个兵部尚书,他并不想当权臣。
    他们都无法阻止党祸盈天。
    只有朱祁钰这个皇帝可以。
    朱祁钰看着胡濙老迈的模样,虽然养生有道,但是胡濙七十有七了,这个岁数还在为朝廷奔波,还在为解决大明的主要矛盾,劳心劳力。
    “辛苦胡尚书了。”朱祁钰由衷的说道。
    胡濙却连连摆手说道:“没什么辛苦的,臣每天就是看看书,去泰安宫教皇嗣们读书写字,偶尔去太医院研习下医术。”
    “这日子,很舒适了,嘿嘿,老了老了,过了几年舒坦日子,这几年啊,最是最心安理得、问心无愧的几年了。”
    胡濙没说假话,他现在是无德一身轻,反正身后事有陛下保着,等到日后还有陛下皇嗣保着。
    再往后,就没人会盯着他这个入了土、化成灰的礼部尚书了。
    日后论起他来,也顶多说一句,无德尚书罢了,还能坏到哪里去呢?
    朱祁钰笑着对于谦说道:“下盘棋?”
    兴安立刻跃跃欲试。
    但是于谦摇头说道:“下不成咯。”
    “陛下今天还要见王恭厂的工人们,徐四七已经带着人候着了。”
    陛下在过年前这段时间,会很忙碌,要宣谕见老百姓了解百姓诉求,要见王恭厂、石景厂、马鞍厂、江淮厂、胜厂、六枝厂的官厂总办。
    “走,一起去吧。”朱祁钰站起身来。
    官场总办的代表还是徐四七,一个踏实的工匠,现在已经是石景厂的总办了。
    徐四七条理清晰的将石景厂和诸多官厂这一年来的发展,详细的说了明白,然后提交了今年的奇功牌名单。
    去年他没有提交,今年终于提交了。
    第一个是煤井司生产安全员宋又二,是生产安全向的奇功牌,主要是开井取水上的巨大贡献。
    开井取水是煤井司挖掘的重要前置工作,这一次的提交主要是一种皮阀采水装置,加速了取水,可以有效降低水浸塌方。
    此人不仅仅是这一个装置,还有一种排出地气的通风装置,主要有风门、风机、风筒、风道构成。
    地气,就是瓦斯,煤矿的瓦斯爆炸和瓦斯泄露,会导致大量窑民死伤。
    通风、管理明火,是防治煤矿瓦斯伤害的两大利器。
    宋又二系统性的完善了煤井开坎的安全生产,为煤井司开挖煤矿,保驾护航。
    但是这个宋又二,是一个南衙叛军,在被拉壮丁之前,他本身就是窑工。
    宋又二的父亲是是二十二岁生了他,所以叫这个名字。
    南衙叛军的身份十分敏感,但是经过石景厂几位总办,以及和人在江南的工部左侍郎王卺,在开封府的工部尚书石璞多方沟通之后,还是报了上来。
    功劳很大,他们不敢自己决定,送于陛下御前裁定。
    “这孩子很不错。”朱祁钰朱批了宋又二的奇功牌。
    宋又二就像是徐四七这个名字一样,家中基本都是赤贫的未作之民,若是宋又二家室真的好,能将他人的功劳据为己有,还能有这么个名字?
    对于安全生产,做出了巨大贡献的人,应该值得奖励。
    “朕宽宥其一百四十三人之罪,若是愿意回乡给他们路费,若是不肯,就在官厂继续做便是。”朱祁钰继续说道。
    这两项技术的第二项,是集体发明创造。
    宋又二只是领头的人,一共有一百四十三人参与,众人拾柴火焰高,他们苦思冥想,完善了大明的安全生产,朱祁钰打算将这一百四十三人,尽数赦免。
    徐四七赶忙俯首大声的说道:“臣恭谢陛下隆恩,陛下宽仁。”
    江南叛军那二十五万人可是谋反大罪,陛下只罚了五年苦役,还多次恩减,现在又宽宥。
    这不是宽仁是什么?
    读书人整日里说陛下暴戾,可是徐四七从来没觉得陛下有什么暴戾的地方。
    福建叛军,陛下两次下旨特赦,南衙叛军罚五年苦役,这连续几次减免,已经只有三年了。
    南衙的叛军们,可是在两大官煤厂,学了一手技术,足以养家糊口了。
    这不是最大的宽仁吗?
    第二项则是驾步司刘老七,他持续的改良“宀”形减震缓冲构件,大幅的提高车辆的减震缓冲,减少路面颠簸对车驾、牛车、驴车、推车等物理破坏。
    这次刘老七的技术不仅仅是减少大驾玉辂的震动,是几乎所有车辆都可以使用。
    因为他一直捣鼓,终于联合钢铁司的人,捣鼓出了一种弹簧钢,可以有效的减震。
    “好东西啊。”朱祁钰朱批了刘老七的名字,点一枚奇功牌。
    这也是个赤贫的末作之民。
    朱祁钰不由的想起了渠家三兄弟和苏平两兄弟,还有孔府那一票人,名字一个比一个好听,干的事却一个比一个恶心。
    但凡跟人沾边的事儿,一点都不干。
    朱祁钰忽然想起来了李宾言对精准计时的苦恼,尤其疑惑的说道:“能不能把这种簧钢拉成更细的丝。”
    徐四七想了想问道:“多细?”
    “蛛丝那么细,如果有难度的话,簧片也可以,大概一分宽。”朱祁钰想了想,将簧钢拉成蛛丝粗细的钢丝,的确有难度,很容易失去弹性,但是簧片要简单多了。
    一寸大约3.4厘米,一寸等于十分,一分大约3.4毫米宽。
    蛛丝粗细钢丝也好,一分宽的簧片也罢,都是为了制作摆轮。
    摆轮之下有平面蜗卷弹簧,摆轮左转拉紧簧片,在弹力下,摆轮会回弹。
    游丝摆轮的左右摆动,是一种简谐运动。
    摆轮的频率,和摆轮的长度、重量、游丝宽度、厚度、圈数、温度、工作长度都有关系。
    但是只要调节平面蜗卷弹簧的工作长度,就可以控制摆轮的频率,进而控制走时的精准。
    事实上,摆的等时性,也是一种简谐运动。
    “做成什么样?”徐四七记下了陛下的要求,还是有些疑惑的问道。
    朱祁钰忽然发现,他无法精确的说出,做成什么样。
    随便把簧片卷一卷,李宾言真的去环球航行,走一个月,怕是就要跳脚骂街了。
    怕是要上演一场,景泰年间,李宾言的大洋迷航。
    “你先把簧片压好送来就是。”朱祁钰也是尝试下,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出游丝摆轮。
    游丝摆轮如果可以制作成功,就可以替代摆钟的摆锤,可以摆脱地球引力对精确计时的影响。
    当然制作精良、调校好的摆钟,依旧有它的不可替代性。
    但是摆钟受到地球引力的影响很大,送到南衙的摆钟需要调教,地球引力在地球表面各处并不相同。
    为了不让李宾言大洋迷路,朱祁钰必须要做点什么。
    徐四七明白了,陛下只要簧片,具体想干什么,陛下自己去卷。
    石景厂为主的各大官厂,今年申报只有两项,一项是宋又二的安全生产,一项是刘老七的簧钢。
    兵仗局今年没有申请,因为水力螺旋压机已经够他们研究好久了。
    徐四七临走前,笑着说道:“陛下,天明节马上就要到了,陛下又不过万寿节,这贺礼,臣琢磨着,提前送了,也算是年礼了。”
    陛下关心他们这些未作之民,关心贱业工匠,而且屡次自己亲手制作。
    徐四七自然要代表工人们,送一份年礼,保证大明工匠们,圣眷犹在。
    他拿出了一个一尺高的灯盏说道:“陛下,此物为陛下照明所用。”
    “这里是皮搋,可以拉动加气,五十下,则轻油可以喷出,点燃喷灯,喷在这个石棉处,亮如白昼!”
    “演示一下。”
    徐四七拿远了一些,倒入了一种黄褐色的油,开始打气,然后拧动了阀门,燧石摩擦火镰,点燃了鹤形嘴喷出油气,火光打在了石棉之上。
    徐四七不断的拧动阀门,石棉越来越明亮,变得耀眼起来。
    朱祁钰遮住了眼睛,的确是亮如白昼,晃得他眼睛疼。
    朱祁钰示意徐四七停下,满是惊讶的问道:“怎么捣鼓出来的?”
    徐四七满是笑意的说道:“这不是跟火打交道吗?”
    “臣在石景厂的时候,就发现,石棉耐燃,高亮,火越大,它就越亮,臣就琢磨了这个法子。”
    朱祁钰兴趣大增,这显然又一个手办!
    他疑惑的问道:“能拆吗?”
    徐四七三下五除二,将整个灯拆借开来说道:“灯盖是镀银的,这个灯放在高处用的,所以镀银的灯盖,可以聚光,这样就照亮整个屋舍了。”
    “这是蓖麻裹上石棉,火越旺,它就越亮。”
    “这是阀门,磨出铜珠打孔,转动可以控制油气的多寡。”
    “最后就是这个油灯壶了。都是铜打镀银。”
    朱祁钰用力的拍手说道:“好,看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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