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对于海外殖民的热情一直不算很高,主要原因是大明不是荷兰,不是英格兰,不是法兰西,更不是西班牙、葡萄牙,大明就是大明。
    大明开海之后,如何去做,就是朱祁钰一直在思虑的问题。他把海禁松弛之后,就一直没有什么动作,他在等,在等大明给他的反馈。
    现在,他终于等到了大明的反馈。
    胡濙喝了口茶,喘了口气,心情慢慢平复,才开口说道:“陛下,李宾言曾经提出过一个论点,六等星秩序和四时之序。”
    朱祁钰点头,李宾言在松江市舶司仰望星空的同时,也在思虑着政治,在大明这个官员和学者高度重合的年代,这并不稀奇。
    六等星秩,是李宾言有感于自身的遭遇,对大明进行政治思辨的成果之一。。
    胡濙认真的说道:“其实殖民无外乎几种手段。”
    “第一种,武力征服,杀掉所有的男丁,抢走女人和孩子,直接消灭,这种手段,通常代价极大,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说实话,这种做法,除非碰到了末等秩,否则不可能做得到。”
    朱祁钰深表赞同的说道:“的确如此。”
    “京师之战、宣府之战、河套之战,南下平叛,这些战争规模极大的作战,大炮一响,黄金万两。”
    “宣府之战,若非抄了曲阜孔府,河套之战若不是抄了渠家,南下平叛若不是势要商贾们偷鸡不成蚀把米,国帑早就空空如也了。”
    “虽然金尚书从来不跟朕抱怨粮饷、赏银、军备这些事,但是朕也看过户部的账目,时常捉襟见肘,往往左支右绌。”
    “但是每次抄了家,这部分的亏空就补了回来,金尚书就会乐好几天,不跟朕吵架咧。”
    “朕常感谢他们,倾家荡产的支持大明进行征伐。”
    为了感谢这些大明战争的赞助商,朱祁钰给这些人在解刳院专设雅座伺候。
    纵观整个四百年殖民时代,真正被消灭的只有印第安人,连非洲大草原的黑猩猩,殖民者都无法用武力全部消灭。
    朱祁钰站起身来,在御书房的大书架上,找到了一本备忘录。
    他对战争时常有所反思,他这些思绪,若是不及时记录或者与人讨论,就容易消散。
    他专门有个备忘录专门记录这些思绪,而司礼监的太监,会专门整理这些杂乱无序的备忘录成册,方便陛下查阅。
    朱祁钰拿起了备忘录,回到了御案之前,开口说道:“这几次大规模战争,大明总计阵亡了五万余人,其中有超过三万是非战斗牺牲。”
    “非战斗状态下的减员,比如灾病、哗变、天灾人祸等等,让朕想不到的事,非战斗减员之中,最大比例的减员就是迷路。”
    战争绝对不是皇帝的剑指到哪里,大明军就杀到哪里,军队是人类最紧密的杀人机器,如何让这台机器,稳定的运行,是皇帝的天职。
    而朱祁钰关注的不是技战术,不是指挥,他本就不擅长这个,他注重的是保障。
    大明的非战斗牺牲的比例实在是太高了,在朱祁钰的备忘录上,是一个冷冰冰的数字,但是在每个数字背后,都是一个个鲜活的人,一个个的家庭。
    胡濙拿过了那本备忘录看了许久,才开口说道:“陛下其实一半左右,大明已经做得极好了。”
    “朕知道,但是还不够。”朱祁钰确切地知道,这方面大明已经做得极好,但是还不够。
    朱祁钰不希望他的军士没有死在敌人手中,而是死在为国而战的路上,那样实在是太痛苦了,对军士而言,那样死去,没有任何意义和荣誉可言。
    胡濙合上了备忘录,递给了兴安,说道:“老子曰: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开拓王化的路上,武力征服,是代价最大的一种方式。”
    “就连拥有了王复的瓦剌人,都不会那么做。”
    也先对王复极为倚重,甚至因为也先本身不擅长理政,不得不共享权力给王复去使用,而权力的属性也决定了,一旦共享,便再无收回的可能。
    也先在撒马尔罕的所有行径,都被王复写成了奏疏,送到了京师。
    也先在撒马尔罕是大石,但是政事被王复尽数把控,甚至连戎政也先也不得不参考王复的意见。
    直接的武力征服,当初西征的成吉思汗就是这么做的。
    在花拉子模,成吉思汗就付出了三万军士的代价,赢下了战争,结果就是成吉思汗,在花拉子模整整休整了三年才有余力东归。
    就其结果来看,等到成吉思汗离开之后,那片土地依旧是突厥人的天下,甚至连成吉思汗的后人,比如月即别汗,都不得不突厥化,废除了成吉思汗法典,改用沙里亚法。
    代价最大,收获最小,除非能够做到感恩节感恩印第安人那般,赶尽杀绝。
    残忍、没有人性和低道德,还是得看泰西人。
    胡濙说的是殖民的手段,他发现陛下其实都确切的思考过这些问题,他可以少嚼不少舌头。
    他继续说道:“第二种就是罗马的方法,杀掉大部分的原住民,剩余的全部贬为奴隶,然后迁徙人丁。”
    “比如他们的斯巴达人殖民希洛人,或者类似于当年胡元在中原实行的那套四等人制度。”
    “但是无论是西罗马还是东罗马,都被他们殖民的蛮族所消灭,现在泰西还有个神圣罗马帝国,奥斯曼始终想要取而代之,都是这种道理。”
    尼古劳兹所说的几种殖民属性,中原王朝都有相应的历史教训,元朝的异族统治和今日奥斯曼对罗马的统治,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最大的区别是大明建立,闪电般归来,而罗马永远的成为了历史。
    朱祁钰对胡濙的这种说法,十分赞同。
    胡濙喝了口茶,才开口说道:“第三种方法,则是宗教布道,散播教义,开始慢慢同化,这是现在泰西那边教廷用的方法,效果还不错,比直接武力征服的代价要小许多,收获也更大一些。”
    胡濙对布道同化的手段,并不认同,这是一种南辕北辙的做法。
    为此东罗马的牧首和泰西的教皇,以及新教徒之间的割裂,让本就向心力不足的泰西,如同一盘散沙。
    这是术,不是道,也不适合习惯了大一统的中原王朝。
    朱祁钰忽然想到鞑清。
    鞑清是朱祁钰很看不上的一个朝代,但即便是鞑清也是前中期可以拳打沙皇,脚踢列强,一直撑到了1840年,工业化彻底完成的带英,才终于撬开了鞑清的大门。
    胡濙说的这种方法,泰西的殖民者不是没用过。
    相反,从1492年哥伦布发现美洲起,到麦哲伦环球航行,一直到二十一世纪,整个地球村,遍地都是殖民者。
    这些殖民者就跟村里的懒汉一样,想尽了一切的办法,想要逼迫中原王朝就范。
    这些都是术,而非道。
    “还有第四种,也就是陛下的大道之行,商品殖民,掠夺生产成果的商品殖民地。”胡濙讲出了最后一种手段。
    大明的生产力远高于已知世界其他国家的总和,这是大明能够进行商品殖民的底气。
    利用大明的高生产力,生产出别人生产不出的商品,用商品的高附加值,进行生产成果的掠夺。
    朱祁钰并没有回答,他思忖良久的摇头说道:“朕倒是想过这个手段,朕也在这么做。”
    “比如费亦应去倭国贩卖棉布,赚的盆满钵满,还把倭银带回了大明,解决了部分钱荒的问题,促进了大明的商品交换,改善了因为钱荒,带来的货币循环问题。”
    “当年太宗文皇帝也是这么做的,但是这么做的意义何在呢?”
    胡濙眼中放着光,他站起来大声的说道:“武力征服、大屠特屠降为奴仆、宗教布道,亦或者说是商品掠夺,都是手段。”
    “陛下,殊途同归,这些手段的最后目的,就是替换!用大明的文化,去替换他们的文化,用大明的礼法,去替换他们的礼法!最终达到王化的目的。”
    “文字、语言、度量衡、处事、习惯等等,大明文化,是我们最大的优势。”
    “尼古劳兹说大明人太过于善良,而这种善良,来自于大明的文化,大明的礼法。”
    朱祁钰看着胡濙,眼前一亮,果然胡濙这个礼部尚书果然是最懂礼法的那一个,他一语道破了殖民的终极目的。
    朱祁钰站起身来,面露兴奋的走来走去,忽然站定,开口问道:“那朕该做些什么呢?”
    胡濙十分确切的说道:“陛下,什么都不需要做,大明人自己会完成它。”
    “什么都要做,陛下要保证大明这艘巨舶,不会在海上迷航。”
    什么都不做,自然会有结果,什么都要做,是要在关键的时刻出手,防止事情滑向不可控的方向,保证大明这艘船,不从顶上漏水。
    胡濙又把尼古劳兹的话简单的复述了一遍,才说道:“走西口和迁民至鸡笼岛是拓殖;在倭国的倾销是掠夺资源;在琉球,大约可以算作是异族统治。”
    朱祁钰立刻打断了胡濙的话说道:“不不不,不算是异族统治,琉球和大明同文同种,何来异族统治?”
    “对鞑靼、藏云贵川黔的苗民的统治,都不能算作是异族统治,五百年前是一家嘛,应该说是收复。”
    “比如河套地区,胡尚书就会下意识的用收复这两个字,到了琉球,胡尚书怎么可以用异族呢?”
    “都是一家人。”
    “朕很不喜欢异族统治这个词,即便是事实,能少用则少用。”
    胡濙立刻意识到了问题,他赶忙俯首说道:“陛下英明睿哲,臣惶恐。”
    他打算把异族统治这一个属性,永远从殖民属性里划去。
    陛下的都是一家人,更有利于王化。
    大明又不走罗马的殖民之路,自然不用异族统治这个字眼。
    这不正确!
    异族统治在大明正确的叫法,应该读作:改土归流。
    这是低级失误,对于胡濙这样的礼部尚书而言,他四十余年的仕途生涯,从未犯过这样的错误。
    今天犯这样的错误,是因为他知道,他和陛下的奏对,会影响大明几十年的历史进程。
    朱祁钰和胡濙讨论了很久关于海外王化之路的方向,他和胡濙讨论的是方向,具体的细节,还需要在实践之中一点点的总结。
    “说到善良,最近都察院的贺章走马上任,新官上任三把火,看看这个。”朱祁钰拿起了案桌上奏疏,递给了兴安。
    贺章走马上任的第一把火,烧到了鞑靼人的头上。
    大明的元老院的元老职位,或者说权利核心,有六部尚书、都察院总宪、文渊阁的首辅、司礼监提督太监。
    绝对权力的中心是大明皇帝。
    在这些权利核心的位置上,贺章显得格格不入,他没有奇功在身。
    刑部尚书俞士悦,还有衣不卸甲守德胜门六日,亲履兵锋之功在身,江渊更是在西直门外和孙镗抵背杀敌,喋血西直门。
    就连之前的都察院总宪陈镒,虽然有妄议之过,但是张秋治水、河套开渠安民,那是脚踏实地,一点点干出来的。
    贺章,什么功劳都没有,凭着资历和礼部尚书胡濙的仇怨,爬到了都察院总宪的位置上。
    德不配位,如坐针毡。
    贺章自从坐上了这个总宪的位置,没有睡过一天安稳觉不说,他还得处处对人说,感谢胡濙不计前嫌举荐。
    所以,贺章打算立功,他准备借着朝中风力,去鞑靼立大功去。
    最近朝中反对在陛下宣府贡市大撒币的声浪极高,因为牧民苦楚。
    作为圣天子的陛下,又是夜不收烧荒又是贡市大肆发行银币,如果瓦剌还在和林也有算了,瓦剌人都跑去撒马尔罕了,还这么穷追猛打,有违天和。
    胡濙看完了贺章的奏疏,想了想说道:“陛下,季铎从琉球回到了松江市舶司,这几日就回京了。”
    “季铎几次出使,不辱君命,臣以为还是季铎去合适。”
    胡濙举荐出来的贺章,可是他为陛下演示文臣手段的样板,怎么可能放过这么好的例子呢?
    来自六等秩的文臣,其狗斗能力之强,三言两语,就把贺章想立的功勋,想拿的牌子,精心谋划了这么久的局,给破了。
    使节的名单自然要通过礼部的部议,朱祁钰也是提前和胡濙商量下。
    “季铎是一个极好的人选。”朱祁钰想了想说道:“可是季铎刚从琉球回来,就出使漠南鞑靼,是不是让季铎歇息下?”
    袁彬、季铎、岳谦这是一个铁三角,可是岳谦、袁彬、陈福寅跑去倭国作威作福了,留下季铎一个人在琉球。
    琉球诸事,需要一个人回朝复命。
    “陛下等季铎回来问问他呗,他要是不愿意去,那就让贺总宪去便是。”胡濙滴水不漏的说道。
    拿牌子的事儿,季铎会嫌累吗?胡濙不知道,季铎会不会嫌累,若不是胡濙他自己岁数大了,这样的好事,能落到季铎的头上?
    陛下在宣府撒了这么久的网,终于到了收获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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