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的难友,成年之后却势不两立。
    阿默的角色相比奉原而言更有难度。渝凡在定下了言幼宁出演男二号之后,最担心的问题就是言幼宁的形象太过干净,不能够完美地诠释阿默身上那种历尽沧桑的厚重感。单纯从外在的气质形象上考虑,他甚至觉得言幼宁或许更适合扮演奉原这个角色。但是男一号不是他这个导演说定就能定的。那是制片人的事儿,制片人要平衡各方利益,还要考虑票房,谁敢拿个新人来挑大梁,冒那么大的风险呢?
    尤其这个新人还没有什么靠得住的背景。
    不过,渝凡的担心在开机之后就慢慢消散了。他看着言幼宁在镜头前面笑得一脸纯真,转过头便不动声色地吩咐手下杀人灭口。唇边还带着彬彬有礼的浅笑,眼神却已然幽深如潭水;他看着言幼宁眼神空茫地走过长长的走廊,神情萧索如看尽繁华的耄耋老人……渝凡心中复杂的感觉已无法用又惊又喜四个字来概括。他觉得言幼宁简直就是一个天生的戏骨,他没有演阿默,而是在镜头前面把自己变成了阿默,一寸一寸展现出了一个完整的阿默、一个双面的阿默:一张脸眼如春水,纯白无垢;另一张脸则阅尽沧桑,怀揣着一颗千疮百孔的心脏,满目苍凉。
    渝凡不相信一个十九岁的大男孩能有什么锥心刺骨的经历。可是那种被辜负、被背叛、于绝境中拼杀出一条活路的肃杀孤冷,却在他那双春水般变幻莫测的眼睛里表露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
    于是,渝凡不得不感叹,有的人,天生便是吃这一碗饭的料。
    渝凡照顾言幼宁还是个学生,特意把他的戏份赶在开学之前拍了个七七八八。林君来的晚,言幼宁要赶着开学前回去,和林君的几组对手戏只能等大部队返回岛城之后再补拍了。渝凡对他的表现万分满意,特许他甩下剧组提前回岛城。
    照例是凌傲的助理小丁来接机,一路将他送到了员工宿舍楼下。他这边刚提着行李进门,行李还没来得及收拾,身后的房门就被敲响了。
    言幼宁扶额叹气,心里隐约猜到来的人会是谁了。他才下飞机,徐向北和李翱还不知道他回来了,其他的艺人跟他也没有什么往来。凌傲约了他明天在公司见面,助理小丁才刚刚离开……剩下知道他住在这里的人,还有谁呢?
    言幼宁隔着一道防盗门看着门外穆坤那张固执的脸,满心无力,“怎么又是你?”
    穆坤得体地微笑,举手投足彬彬有礼,“言先生,很冒昧打扰你。我是穆坤,有很重要的事情想要跟你谈谈。是关于令堂的一些事。”
    言幼宁狐疑地看着他。
    穆坤继续微笑,眉眼之间却多了几分因为拿捏住了对手的弱点而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的笃定的神色,“言先生不打算请我进去谈吗?”
    言幼宁犹豫了半分钟,“我们去外面谈。”
    两个人在公寓附近找了一家西餐厅,双双落座之后,言幼宁谢绝了穆坤递过来的餐单,单点了一杯焦糖玛奇朵。他觉得现在的自己急需补充一点儿糖分,本来在穷山沟里的时候就连轴转地拍戏,始终没有休息好,这又刚下了飞机,等一会儿指不定穆坤会说出什么来。若是自己被他气晕过去,那洋相可就出大了。
    “你说吧,到底有什么事儿,追着我这会儿就得谈?”
    穆坤打开公文包,取出几份文件客客气气地递到了他面前。
    这是一份有关一幢半山别墅的房产证明,很多年前的房产证明。地点是在岛城东区的莲花山风景区。在岛城长大的人都知道那一带是富豪区,傍山临海,景色绝佳,很多外地富豪都把私家别墅修建在那里。里里外外多的是几十年上百年的老房子,有些已经被挂上了重点文物的牌子。那一带的房子据说如今已是天价,且有价无市。
    “这是什么意思?”言幼宁注意到房主一栏填的是爱米莉勒内贝尔言,那是一莲出生证上的名字。
    “这是令堂名下的一份不动产。”穆坤一脸公事公办的表情,“言先生作为爱米莉勒内贝尔言女士唯一的继承人……”
    “等等,”言幼宁抬手打断了他的话,“你是律师吗?”
    穆坤犹豫了一下,没有否认。
    言幼宁放下手里的文件,双手撑着头,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一刹间的感觉,疲乏到了极点。他一直以为自己对穆坤熟悉到了那种程度,对这个人多少是有点儿了解的,可如今只是换了一个角度,才发现这人在自己面前,竟然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至少在前一世,他从不知道穆坤竟然也可以面不改色地说瞎话。
    “言先生……”穆坤对他的这种反应多少有些不悦。
    言幼宁揉了揉脸,抬起头一脸苦笑地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我上小学五年级那年,我妈投资失败,手里只剩下两套房子。一套是在市中心的公寓房,她刚查出患病的初期就卖掉了。还有一幢别墅,在星海湾,我们俩一直住在那里,后来动手术的时候钱不够,我悄悄卖了。家里还有两部车,也都先后卖掉了。除此之外,她再没有任何财产。”
    穆坤微怔,“这套房产确实是在……”
    言幼宁摇摇头,“她要是还有财产留给我,也不会在临终之前跟我说对不起了。这份房契,我不想过问它的来由,也请你不要再解释了。我希望你能尊重一个已经离世的人,她从来没有欠过你们什么。”
    如果言幼宁没有猜错,那幢房子应该是一莲刚刚跟着关政安回国的时候居住的地方。后来关政安结婚,一莲搬出来,从此两无干涉。至于这份文件的真假……说实话,言幼宁真心不相信一个二十多年没露过面的男人会大方到这种程度。就算是为了演戏钓他上钩,这个成本也未免太高。
    穆坤的脸色变了,无意识地抿了抿嘴唇。
    言幼宁却不打算给他太多想对策的时间。他把文件推回到他面前,示意他收起来,“我想你一定知道我刚下飞机,还没有来得及休息。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想自己静一静。”以他对穆坤的了解,一击不中,他会退回去制定更加完善的计划,绝对不会死缠滥打地留在这里继续做无用功。
    穆坤有些无奈地把文件收了起来,“既然这样,我另选时间拜访言先生。”
    言幼宁看着他慢条斯理地收拾文件,站起身,准备告辞离去,突然伸手拦住了他,“稍等一下。”
    穆坤挑起眉头微微有些讶异地看着他,“言先生还有什么吩咐?”
    “如果我说我很想看一看穆先生手腕上这一串檀木佛珠,不知道穆先生会不会觉得我太过冒昧?”
    穆坤有些意外,不过倒也没有过分在意,大大方方地取下手腕上的檀木手链递给了言幼宁。言幼宁不怎么认识檀木,只觉得一颗颗龙眼大小的珠子摸起来光滑温润,应该是不错的东西。言幼宁慢慢地转动着这几颗木珠,在其中的一颗上面摸到了起伏的纹理。
    关宇森说过的话在脑海中飞快地划过,言幼宁心头微沉。穆坤的佛珠手链上确实刻着字,很新的痕迹,刻着一个女人的名字:aanda。
    果然……在他们相识的几年之前,穆坤就已经戴着它了啊……
    穆坤的神色微微有些诧异,“言先生?”
    言幼宁垂下眼眸,不动声色地把手里的东西递了回去,“真是有趣的东西。再见了,穆先生。”
    穆坤不明所以地接过手链,微微颌首,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西餐厅。
    言幼宁坐在角落里,目送穆坤的身影走出西餐厅,顺着人行道往前走,慢慢地消失在了涌动的人潮里。
    言幼宁唇边的笑容慢慢加深,在他那张漂亮的脸上形成了一个悲伤而又嘲讽的弧度。
    凌傲接到言幼宁的电话,心急火燎赶到西餐厅的时候,言幼宁正苍白着一张脸,喝他的第三杯焦糖玛奇朵。他面前的餐台上摆着一份蓝莓蛋糕,不过看起来并没有被动过。凌傲看着全须全尾的言幼宁,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不满于他的逍遥,“我说,你这刚下飞机的人不好好在家睡觉,大老远地把我喊过来到底有什么事儿啊,你不知道我有多忙……”
    言幼宁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钱包扔到他面前,“我确实不知道你有多忙,我只是觉得我的身世,你可以找个合适的机会炒一炒。”
    凌傲打开他的钱包,看见里面除了卡和现金之外还有一张照片,十四五岁时笑容烂漫的言幼宁和一个长得十分漂亮的女人的合影。凌傲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他,再看那张照片,几秒钟之后,眼瞳骤然一缩,整个人都几乎惊跳起来。
    “我操!你这是……你怎么不早说?!”
    言幼宁笑了出来,“你认出她了?”
    “我他妈的当然认得出来,”凌傲抖着手,觉得自己要疯了,“我刚出来之前还带着两个新来的小崽子去舞蹈室,舞蹈老师放的就是她在某年的巴黎时装周上走秀的资料片!”
    言幼宁点点头,“她的工作重心在国外,国内的媒体对她的报道其实不多。”
    凌傲暴躁了,“你一开始怎么不说?!”
    “以前不说,是不想打扰已经离世的人。”言幼宁垂下眼眸,让纤长浓密的睫毛密密匝匝地遮挡住他眼底盘根错节的复杂心事,“现在要说,是不想一个离世的亲人被某些人厚颜无耻地搬出来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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