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宁曦简直不能想象,世上还能有这么多各式各样,花样百出的锁链,有的冒寒气,有的泛黑光,有粗有细,有的上面还带着血迹,像是从什么巨兽血肉中生生拽出的。
    这实在不像是平时看上去就和京城那些吟诗弄月贵公子一样的苏星弦能做出来的。
    蓦然的,他感到背脊一阵发麻,忙晃了晃头。
    一身浅蓝衣衫的温润贵公子坐在房中唯一的一张桌前,格格不入,又有几分难以言说的诡异。他手里轻抚着一条寒气森然的锁链,像有点犹豫,好看的眉眼稍稍蹙起,不能下定决心做某件事。
    然而,他的犹豫在听到宁曦告知他的话后就消失了。
    “当啷”一声,锁链从他手中脱出,他像怔了一下。片刻,他重新握住那条寒冰链,万年寒冰的森冷从掌心绵绵不绝地流入,一直流到早就荒芜一片的最深处。
    然而,他却笑了笑,仿佛早就料到,“这一天,终是来了。”
    他的师尊,终于是不要他了。
    宁曦有些惊讶,他还以为,他会看到苏星弦痛不欲生的表情,却没想到,他竟然没什么特殊反应。他本来还打算,如果他失控做了什么,他就趁机再去与陵澜告状的。
    他还是不甘心,试探着问,“你不生气?”
    苏星弦居然还对他笑了,他站起来,慢慢走近他,“我很理解你,如果我是你,见了他,我也会想方设法,要从另一个人手里把他抢过来。”
    他一派和颜悦色,还说理解他,宁曦眼看他越走越近,一开始就被他压下的恐惧却升了起来,总算意识到苏星弦的不对劲,转身就要跑。
    可房门却在他背后猛地关上了。他拼命拍门,想要呼救。他进来时,客栈明明人来人往,可这时,却像根本没人能听到他声音似的。他终于意识到,求救也没有用了。
    苏星弦问他,“你用手碰过他吗?哪只?”
    他问得平淡,宁曦却像能感觉到,他若是说了,他的手可能就要保不住,拼命摇头,“你这样对我,澜哥哥会生气的……”
    “师尊都已经不要我了,我自然不必再装。你说得没错,我很讨厌你。你实在不该上山,对一个讨厌的人,你以为,我还会对你客气吗?难道你还真以为,我是什么仁善高洁的仙门弟子?”说完,他自嘲地笑了笑。
    是为了师尊,他才表现得宽容、仁善、无私,这么多年,他都以为他就是这样,直到被他丢弃,他才发现,他从来都没变过。
    他看到宁曦不自觉在自己手上乱瞟的眼睛,他淡淡道,“看来,是两只手都有了。”
    房间内响起惨叫声,紧接着,又是不住的求饶与哀嚎。
    苏星弦走出房间,身边跟着一个新的“宁曦”,向他告别后就离开了。
    造梦丹。苏星弦看着掌心的丹药,可以给人无穷无尽噩梦的丹药,感同身受,却不会在外表上看出什么。
    他还是不敢做让师尊生气的事。可是,等噩梦结束,他是疯了或是怎么,就与他无关了。
    总之,他不会再出现在师尊面前。
    他现在,要去做一件事。
    ·
    这几日与那个东西你来我往,陵澜有些疲惫。今日又是十五,他懒得去找楚烬寒,打发了一个路过弟子去与他讨药。
    嘱咐完,陵澜就有些乏了,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门被轻轻推开,有人走进来。
    苏星弦看到了陵澜,他支着额头,在床上侧着小憩。
    绞绡帐幔被吹得扬起,织出朵朵盛开的红莲,像火焰燃烧不休。春风如丝,纠缠着他绸缎似的的墨发,撩过他轻轻闭着的眼,他像在火焰与莲花中安眠。
    他的一只手支着额头,衣袖下是纤细雪白的腕,好像稍稍用力,就要在上面留下胭脂一样的红痕,仿若弱不禁风。
    这只看似如此弱不禁风的手,曾经握过他的手,教他入门剑法第七式。
    那时,师尊在一旁看书,他有意无意,频繁地脱剑掉落,落剑的声响惊扰了他。梨花树下,他抬眸幽幽望他一眼,隔着雪白的花瓣,眼里一点似了然的无奈。
    他在他面前,霎时无所遁影。他不知道师尊是不是发现了,可他却放了书,开始手把手地教他。一朵梨花飘落眼前,他剑锋一转,在梨花落地前,正正挑中了那一点零星的花蕊。
    那时,山远云远,他盼望着那一刻能天长地久。
    夜阑无人时,他一笔一笔描摹他的眉眼,在梨花纷飞与绿柳烟波伞边,第一次写下“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窗棂作响,苏星弦去关了窗。抬手时,袖中的寒冰链响了一响。
    陵澜以为传信的弟子回来了,却感觉手腕一凉,全身灵力凝滞,他差点以为是梦里的场景重现。
    他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苏星弦。他的手还按在他的手腕上,在给寒冰链剔除寒气。
    陵澜手摇了摇,拖动链条,发出叮当叮当的声音。他分神还想了下,这锁链不知道什么做的,比他梦里那几条可美观好听多了,不愧是他教出来的,比那个东西可有品位多了。
    看到锁链的第一刻,他就知道苏星弦怎么了,却装作不知道,笑着看他的小徒弟脸色微微紧绷,却一副下定决心的模样,问他,“星弦,你是要与为师玩游戏吗?”
    那个东西暂时被压制了,他也有闲心逗逗自己的小徒弟。而且,他这些日子天天做高塔下的梦,实在不想在清醒的时候,也感受这种身不由己的滋味。
    不过,不能着急,要慢慢地哄。
    苏星弦的手一顿,不答反问,“师尊觉得,这个游戏好玩吗?”
    陵澜心想,偶尔玩玩是情趣,目前不太想。
    手腕被套了锁链,却还能动。陵澜抬起手,叮当几声,他直接抚摸上那张明明隐忍着痛苦与心伤,却假装平淡的俊脸,温声道,“星弦,是不是师尊最近冷落了你,你不高兴了?”
    狭长漂亮到魅惑的眼睛,无情时如一柄最刺人的寒刃。怜惜之时,又婉约多情,好似他眼中的人,就是他此生最珍视最重视的唯一。
    苏星弦以为,他做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师尊醒来,会怒斥他,会恨他,却唯独没想到,他会这样似疼惜地问他,这段时日冷落他,他是不是不高兴了。
    他差点就要动摇,差点就要又一次在他的温柔中全盘托出。但他猛然想到,他对他是这样,对宁曦也是这样。因为他们,都有和那个人一样的眼睛!
    苏星弦闭了闭眼,没有说话,好像在用沉默抗拒他所有的花言巧语。
    他不说话,陵澜却叹了口气,很是失落,“星弦是不想认我这个师尊,永远也不打算理师尊了吗?”
    他叹气的时候仿佛满怀忧愁,苏星弦只觉得,那每一分失落都像巨大的雨点砸在他心上。可是,说不要他的,明明是他。他怎么,怎么还能这样若无其事,说这样的话?
    到底才十八岁,还嫩啊。虽然下定决心要做大逆不道之事,心却还是不够硬,心一软,就成了弱点。陵澜瞧出他的勉力支撑,还要说话,就听系统突然出声。
    【宿主,你十八岁时,似乎就已经十分熟练。】
    【陵澜:可以去掉八。】
    陵澜继续往苏星弦摇摇欲坠的定力加码,“星弦,这些日子,听说你专捡危险的任务去做?”
    他说的时候,手指正好滑到他的手臂,推开袖子往上,轻轻碰了下其中一道还没完全愈合的伤口。
    一次次任务,苏星弦从不给自己治伤,精疲力竭的时候,他甚至想,就这么死去也好。可他却一次又一次地活了下来,几乎像个奇迹。
    陵澜叹道,“虽然师尊相信你可以攻克任何难关,可你这样受伤,师尊看着实在心疼。灵苍山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何必去抢那点微末的东西?受了伤,怎么也不治呢?”
    独属于陵澜的,如丝线一样的暖红色治愈术,从伤口处传递进去,像有一只温暖的手,在他体内填填补补着所有的破碎。
    他一点一点地治,生疏却认真。一切,好像都是回到了曾经。
    陵澜正低头治伤,也有些诧异,苏星弦竟然受了这么多伤。虽然身为男主,绝对不会死,可这伤也有些恐怖了,简直就像是拼了命想死,所有伤口,竟然一点治疗的痕迹都没有。
    久违的温柔安抚撬动内心本是绝境的一角,适当表现的示弱与受伤表达他对他的真切在乎,再是细致入微的关心与治愈,样样都击中苏星弦的心。
    陵澜一边治疗一边耐心等,不再多说。过了不知道多久,头顶终于响起那熟悉的,犹如风拂青竹的声音,“是你不要我。”
    陵澜顿了顿,“我怎会不要你?”他抬头,“你是我唯一的弟子。”还是我的攻略对象。
    “可是你让宁曦说,让我永远不必再回来。”他猛地睁开眼,眼里竟遍布着红色血丝,犹如被逼得穷途末路,走上绝境。
    他苦苦压抑,表面越是不动声色,内心越是痛苦难当。这一路走来,他几乎都快要疯了。
    宁曦?陵澜了然,这小东西是又作妖了。他明明是另外叫了一名弟子,让他找到苏星弦,对他说,让他这段时间,“暂时”不要回山,免得麻烦。
    陵澜没法,只能与他解释一通。开始,苏星弦还不信,陵澜只能努力安抚,还说可以叫那名弟子作证,他才勉强将信将疑。
    一个将信将疑,也已经是巨大的飞跃。陵澜明显地感觉到,身上禁锢着他的压迫小了不少。
    陵澜说,“我不会把你逐出师门的,我的星弦这么乖,又这么优秀,我再喜欢不过,上哪里去找第二个这么好的弟子。”
    他一边说,一边拍苏星弦的背,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一样。
    他像哄小孩一样地哄他,轻而易举,就让苏星弦隐忍在心底的那些从不示人的委屈差点骤然涌出。
    有一刻,苏星弦以为像回到了小时候,回到曾经,被他无限宠溺的时候。
    可是,很快的,他却想起了那一天早上,他说的话。
    那把他从天堂打入地狱的话。
    “你只是喜欢我的眼睛。”极为好听的嗓音,努力装作漠然,却依然不经意地,就微微发颤,“这样的眼睛,宁曦有,别人也会有。师尊,你总有一天,还是会抛弃我的。”
    陵澜皱眉,“你怎么会这么想?”至少攻略完成拿到心尖血之前,他都不会丢下他的。
    “难道不是吗?”好不容易被消融的坚冰,似乎又一层一层凝固起冰墙。
    苏星弦低头抚摸着那一截寒冰链,意味不明地说,“师尊现在如此哄我,不也只是为了让我解开这链子?”
    无论他再说什么,他都不会解开的。他连替身木偶也准备好了,没有人会发现星罗峰的灵音仙尊消失了。门派上下,也没有一个弟子会怀疑他。
    人心,如此容易收买。以后,师尊只会看着他一个人,再不能去找更多的眼睛,也无法再丢下他。
    他以为,陵澜或许会辩解。但没想到,陵澜却说,“是,我是想你解开这条链子。”
    苏星弦的心一冷,想到是一回事,听他承认又是另一回事。
    但那又怎么样呢?苏星弦强迫自己硬着起心肠。他已经做了,就不会后悔。即使被师尊讨厌,也好过眼睁睁看着他被别人抢走。即使痛苦,至少,他还在他身边。
    他扯了扯嘴角,刚要把拒绝的话说出口,却听陵澜道,“解开了链子,我才能抱一抱我可怜的,受了这么大委屈还不说的小徒儿啊。”
    他的语气满怀疼惜,没有半点不悦,更没有半句苏星弦以为会有的责骂,即使他做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叮当叮当,陵澜努力伸着手,好不容易,才把这个受了伤却总是不说,满心委屈还要装凶狠的小徒弟抱住。
    他已经长得比他高大许多,不再像小时候。可这么被他抱着,却又像是回到了小的时候。
    “师尊?”他像不太敢相信。可无论是怀里柔软的温度,还是陵澜温声无奈的话,都告诉他,这是真的。
    “我的星弦眼睛是好看,可眉毛、鼻子、嘴巴,也样样不差,我平日不说,不代表不觉得。”
    叮叮当当的声音顿了顿,仿佛有点不好意思,“难道你要让为师每天每日都把你从头夸到脚吗?至于宁曦,我以后会与你说。星弦,你只要记得,你是我唯一的弟子,这一点,永远也不会变,谁也不能替代你的位置。”
    他还是没说,他的眼睛与那人相像的事情。可这郑重其事的“唯一”两个字,却极大安抚了这些天以来,惶然不安又屡屡受伤的心。
    即使受伤,即使痛苦,即使深陷阎罗,可他的几句话,却依然能将他从深不见底的地狱带出。
    忽然,陵澜感觉自己被用力抱住。他早已经长成了高大的少年,如此回抱,就像是把陵澜整个搂在怀里。
    太阳下山了,夕阳的余晖落尽。空旷的竹屋之中,高大俊美的少年埋在一身白衣的纤弱美人颈间,紧紧搂着,像永远也不想放开似的。许久,也或许没有很久,他轻轻叫了一声,“师尊。”
    这声音闷闷的,带着长久以来终于化去的不安与不经意泄露的委屈,听上去几乎有一两分撒娇的意味
    ——虽然是极其极其不明显的撒娇。
    苏星弦一贯早熟,一年一年也只是更加隐忍与成熟。这对他来说,已经是极其稀有的情绪外露的时候,稍一深想,就觉得反差得厉害。
    虽然是任务居多,可陵澜也有一点点被萌到,忍不住放软了心,想说点什么。可这时,他体内却骤然火起。
    太阳下山了。陵澜额头渗出汗水,他竟然一下子忘了,去向师兄求药的弟子始终也没回来。
    陵澜身体的微微颤抖与异样,苏星弦立刻就察觉到了,他以为是因为寒冰链,立刻施咒解开,“怎么会,我明明已经……”
    他又惊慌又担心,咔哒一声,锁链开了。还没等他说什么,陵澜却说,“星弦,你先走。”
    刚刚和好的师徒,似乎还不适合做什么不纯洁的事,再说,也有药。陵澜勉强忍着,打算等等楚烬寒的雪华丹。
    可苏星弦看他这样,哪里会走,直接就拒绝了。
    陵澜眼看一只可以立刻缓解他痛苦的解药在他面前,业火却越烧越旺,他最后问了一次,“你果真不走?”
    “我不走!师尊,你这是怎么了——”
    陵澜的耐心消磨殆尽,“那你就不用再走了!”
    他拽住他的衣领,两个人的距离骤然贴近。
    陵澜咬住苏星弦的唇,再不压抑,滚烫的温度让他身体发软,声音也跟着发软,“星弦,替为师解毒。”
    潮红的面庞,如梨花带粉,滚烫的身体软软贴着他,虚弱不堪,狭长的眼眸水光淋漓,见他不动,一瞬像是要哭了一样。
    苏星弦心头一颤,想起了那一夜。可是……
    他喑哑着嗓子,虚虚抱着他,问他,“师尊,我是谁?”
    陵澜已经神志不清了,但没有那天严重,还能辨认,“你是星弦,是我的唯一的、最好的徒弟。”
    刹那间,天旋地转。
    ·
    雨点骤急,夜色渐深,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竹屋中有暧昧人声。
    一名弟子殷勤地在前提着灯,后面跟着个面容冷峻,白衣紫绶的仙人。
    走了几步,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压下胸口涌动的血腥,又继续往前。
    一声轰隆声响彻,楚烬寒敲了敲门,没人应。
    他想今夜月圆,耽误不得,于是没有犹豫,直接推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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