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唐兄是在宁王府高就,难怪从苏州来此。宁王礼贤下士,名望颇高,唐兄在他府中为幕宾,却也是一处遮风避雨之处。不错,不错!”张延龄微笑说道。
    唐寅轻轻一叹道:“宁王贵为亲王,能看上我这落魄之人,邀我前来,我自当遵命。只是,我这个人,随性而为习惯了,却是有些辜负了他的美意了。”
    张延龄笑道:“此话怎讲?”
    唐寅笑道:“我这醉醺醺,疯癫颠的样子,谁会喜欢?你瞧那店家妇人,都对我有厌嫌之意呢。”
    张延龄呵呵笑道:“那只是寻常妇人,又懂得什么?她开酒馆为了赚钱养家,能给你赊酒喝已经不错了。否则,你欠人银子还来喝酒,还不大棍子打你出去?”
    唐寅大笑不已道:“说的很是,怪不得她。张小兄说话倒是直爽。”
    张延龄笑道:“我是站在做生意的角度上说话罢了。但若她知道你是什么人,该会后悔那般对你。适才你愿意为她画画,她却不肯要。需知,唐兄的画,可是千金难求呢。”
    唐寅笑道:“千金难求?哈哈,你可抬举我了。我的画可不值钱。那妇人说的对,我的画给人糊窗户还嫌不干净呢。”
    张延龄暗骂自己蠢,唐伯虎的画是后世值钱,这年头可未必值钱。不过,拿来糊窗户却也是夸张了。好歹也是江南四大才子,书画上更是和其余几人并称吴门四家。名气才气是公认的,否则朱宸濠也不会请他来了。
    “我确实夸张了些,但唐兄倒也不必自谦。你的画作是很好的。我倒是有些奇怪,以唐兄的名气,写写诗,作作画。卖些字画的润笔之资游玩宴饮,好不自在。何至于远离家乡亲人,来这异乡之地……做事?”张延龄道。
    唐寅看着张延龄道:“张小兄,你倒也不必遮遮掩掩。你想说,我为何要寄人篱下,当人幕宾?所谓幕宾,其实便是混吃混喝,被人养着的狗罢了,是不是?”
    张延龄忙道:“我可没这么说。唐兄可别这么想。”
    唐寅呵呵一笑,端起酒来喝了一杯,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便是这么想,那也是没错的。我如今不就是寄人篱下,给人当狗么?王爷宴饮宾朋,我在旁作陪欢笑,撑着脸面。我唐寅应天府乡试解元,在江南也算略有薄名,王爷脸上也有光。高兴了,赏我几个酒钱,我也开心。虽说王爷未必将我当狗,但在别人看来,我不就是个蹭残羹冷炙的桌下狗么?”
    张延龄苦笑道:“唐兄何必这般作践的说自己?是我的不是,适才不该问你为何来这里做事。我向唐兄道歉。”
    唐寅摇头道:“不关你的事。我来之前便明白这个道理。我唐寅曾经多么高傲癫狂之人,却也不得不为了几根骨头当狗。我肩不能担,手不能提,不谋生路,岂不是要饿死?起码我在宁王府中还能靠着摇尾巴混的温饱不是么?”
    张延龄皱眉道:“唐兄不能买字画为生?你的字画应该不少人想要才是。”
    唐寅苦笑摇头道:“若是以前,自然可以。现在不成了。自打九娘亡故之后……哦对了,九娘是我亡妻。在我最艰难的时候她跟了我,可惜命薄,前年亡故了。自她去后,我便再无心思作画,又大病了一场,花光了家中银两,变卖了物产。因为饮酒之故,我这双手也废了,作不得画。画出的画水准大降,为人所弃之。便也偃旗息鼓了。”
    张延龄恍然,原来他不是不想画画,靠着自己的才华技艺吃饭,而是他酗酒成瘾,手抖得厉害,不能画画了。之前自己便见他的手不对劲,便怀疑他酗酒过度,看来果然如此。
    “哎,都怪我昔年狂傲无礼,和好友文征明祝枝山他们交恶,我二弟和我早年便分了家,我也没脸再找他们。本来我可以寻求他们的帮助的。这不,宁王请我来当幕宾,我便来了。虽然活着无甚意味,但也不能饿死自己,不是么?总得吃饭活命是不是?”唐寅叹息着继续说道。
    后世唐伯虎的名气固然很大,但是其实真正知道他经历的人并不多。许多人是从一些民间戏曲之中或者是影视作品之中认识的唐寅。得出了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印象。
    比如唐寅是寅年寅月寅日寅时出身,故而叫唐寅。其实压根不是。唐寅的弟弟叫唐申,由此可见,唐寅的父母只是按照十二时辰给他们取名罢了,或许是他们出生的时辰,但却绝对没有年月日时都对上那么巧。
    这些倒也无伤大雅,更离谱的是,将唐伯虎塑造成是一个家私万贯,家有八位娇妻却还跑去华府扮做书童去追华府的丫鬟秋香的家伙。
    谁能想到,眼前的唐寅居然是个生活落魄,一事无成,裹挟到科举舞弊案中被剥夺了功名的人。一个好友反目,亲人远离,落魄潦倒的人。
    就算是张延龄,虽然是个历史爱好者,却也并不知道唐寅所经历的一切。更别说知道他居然已经荒废了画技,浑浑噩噩度日的情形了。若不是知道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张延龄甚至都要怀疑他是个西贝货了。
    张延龄为此感到痛心和惋惜,也更加坚定了要帮他一把的决心。
    见张延龄沉吟不语,唐寅笑道:“哎呀,我跟你说这些作甚?你我萍水相逢,能请我喝一顿酒已经很好了,我却絮絮叨叨拿自己的事情来让人烦扰,当真是惹人厌烦。张小兄,咱们还是喝酒赏菊。你瞧这菊花开的多好。我前日得了一首小诗,张小兄听听可还使得?”
    张延龄笑道:“洗耳恭听。”
    唐寅笑了笑,看向身旁木篱笆旁开的灿烂的一片金黄色的秋菊,缓缓吟道:“故园三径吐幽丛,一夜玄霜坠碧空。多少天涯未归客,借人篱落看秋风。”
    张延龄愣了片刻,心中升起悱恻之感。这首诗写的甚为情感深沉,内中隐有怀乡凄然之感。
    “好诗。多少天涯未归客,借人篱落看秋风。原来唐兄来这酒馆喝酒赏菊,便是借此篱落看秋色的。唐兄想家了,却又人在天涯……”张延龄沉声道。
    唐寅举杯点头道:“张小兄,就凭你这几句,当敬你一杯。”
    张延龄笑着举杯道:“为全天下的天涯未归人干一杯。”
    两人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之后,张延龄沉声道:“唐兄,今日你我评书相逢,把酒言欢,也算是缘分。在下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唐寅道:“有何不当讲的?说便是。”
    张延龄道:“唐兄今年应该才三十几岁吧。”
    唐寅道:“三十九了,很快便是不惑之年了。”
    张延龄道:“那也正是建功立业的年纪。往后还有数十年光阴要过。唐兄莫非打算一辈子寄人篱下,给人当幕宾不成?我不是说给宁王当幕宾不好,我的意思,以唐兄之才,特别是丹青技艺,笔墨功夫,当成一代大家,名传后世才是。岂能就此荒废余生?”
    唐寅苦笑着正要说话,张延龄摆手道:“我知道唐兄要说什么,无非是画技生疏,手掌不听使唤什么的。但是这可不是什么理由。喝酒喝多了,确实会出现这样的麻烦。今后只需适当饮酒,症状便可缓解。我认为,唐兄主要不是因为酒的缘故,而是心灰意冷之故。唐兄的遭遇固然令人唏嘘,但是我觉得唐兄并非是自暴自弃之人。唐兄只是暂时没有缓过来罢了。”
    唐寅笑道:“张小兄说的好像比我都还了解自己一般。”
    张延龄道:“有时候还真是这样。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身在其中,反而迷糊。皇上还需诤臣直谏,寻常人也许诤友相劝,便是因为人往往不能完全看清楚自己,找到正确的方向。有时候需要人的指点。人生有起有落其实是常态。正所谓人生不如意事十八九,关键是要如何面对他。唐兄当不是那种脆弱之人。”
    唐寅皱眉沉吟不语。这话要是从相熟的人口中说出来,他或许还并不太在乎。但是眼前这个青年跟自己素不相识,今日才刚刚认识,却也苦口规劝,倒是让唐寅触动很大。
    “我觉得唐兄必须振作起来,而且一定能振作起来。第一步便是归去,离开这里,不当什么劳什子幕宾,那岂是你唐兄该做的事。回到你的家乡苏州去。第二步便是修复和好友亲人的关系。既知是自己之前狂傲无礼之错,便当勇敢的致歉。真正的朋友,一定会原谅你。修复亲人和好友的关系,便有了志同道合之人可以探讨诗文画技,便可让自己从不好的情绪之中拔出来。这第三步,便是要拿起画笔来,那是你唐兄擅长的东西,也是上天赋予你异于常人的本领。不要辜负上天的期许。那或许是你来这世上的使命。”张延龄正色道。
    唐寅怔怔的看着张延龄,从张延龄的眼中看到了热切的光芒。他忽然心中很是感动。这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的一番话很有道理,自己甚至不如一个年轻人看得通透。自暴自弃自怨自艾又能如何?或许他说得对,天生我才,正是要自己拿起画笔,画出好的画作的。
    “张小兄,你说的很对。我痴长了四十岁,居然没能明白这样的道理。你今日之言,于我如醍醐灌顶一般,催我警醒。还有什么建议,你继续说。”唐寅沉声道。
    张延龄道:“没了。不过我倒是有个请求。”
    唐寅道:“请讲。”
    张延龄道:“在下此行来没有看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滕王阁盛景。心中甚为遗憾。明日我便要离开了,今后也未必有时间再来看到这样的景色。所以我想请唐兄替我画两幅画。一副是落霞孤鹜图,一副是秋水长天图。这样,我便可弥补这样的遗憾了。这是预付的润笔之资,请唐兄收下。三个月后,我派家人去苏州取这两幅画,不知唐兄可肯答应。”
    张延龄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来递给唐寅,唐寅看的真切,那银票是一张大明隆昌钱庄的即时兑付的银票,票面上写着大大的‘伍佰两’三个大字。
    “这……如何使得?我的画怎值这么多银子?”唐寅忙摆手道。
    “哈哈哈,唐兄莫非是嫌少?待唐兄成为当世丹青第一人之后,确实价格不止这些。这样吧,我再加五百两便是。”张延龄又伸手欲掏银票。
    唐寅忙伸手按住张延龄的手道:“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我的画不值这么多银子。”
    “我说值,他便值。不然我还得远道而来看一次景色,来回路费花销都要上千两。怎比我又得了画,又赏了景?就这么说定了。”张延龄道。
    唐寅看着张延龄的眼睛,他突然明白了。对方不是要买自己的画,而是借着买画的由头接济自己,让自己能离开这里回家,能够重新拿起画笔画画。他只是不肯用施舍的手段罢了。
    “唐兄,时候不早了,在下酒量有限,明日一早我们便要离开这里,也不能喝醉。所以,就此告辞了。这画的事,你可别忘了。三个月后,我是要看到秋水长天图和落霞孤鹜图的。若是没画给我,你可要加倍赔偿我。唐兄珍重。就此告辞。”张延龄站起身来拱手笑道。
    唐寅脑子里乱乱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待他清醒过来时,发现面前已经空无一人。他冲出小院看向远处街市,只见街市上人群熙攘,来来往往。已经看不到那位姓张的年轻人的身影了。
    唐寅缓缓整顿衣衫,朝着街市上人群拱手长鞠到地,久久没有直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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