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陀大营驻扎在距宿州城门四十余里的一片开阔地。军营四周的树木早已被砍光,附近的村落亦早已举村躲进了城里。便是再心宽的人亦不敢留下来,谁都知晓那意味着甚么。
    虽已是夜半,早过了入睡的时辰,军营却并不安静。此起彼伏的呻吟声、痛呼声、哭喊声从一个个帐营里传来。接连的苦战,二十二万沙陀东征大军只剩这十七万余,且这其中还有五六万的伤兵。这些呻吟声、痛呼声、哭喊声多半便是他们发出的。
    战死沙场倒也一了百了,至少干脆利落,身后尚能留下一笔抚恤银钱,总好过现下这般伤而不死。这些伤兵,有些是肢体残缺,手脚已是不全;有些则是肩背、腰腹被捅了窟窿,白骨脏器隐隐可见;还有的眼脸头颅被砍,脑髓脑浆已然露出在外;另外又有前几日的伤口溃烂开来,腐肉正被虫蝇慢慢啃食。这些极致的痛楚支配了他们的躯壳,使得他们发出那些不堪的声响。
    梅远尘一路潜行过去,听着这不绝于耳的声息,心绪沉甸甸的,止战之念更坚。此间帐营少说亦有七八千顶,他已在此间觅寻了半个多时辰,犹未找到赤赫丹所在的主将军营。“竟不在正中?看来赤赫丹也防着有人潜进来行歹事啊。”中间千余帐篷已探过,梅远尘仍是未寻到赤赫丹休憩所在。
    又一队兵丁巡逻至此,梅远尘急忙跃开数丈,趴下躲到一个帐营后,离了他们眼界。原以为这队人很快便要行开,不想,他们径直进了他倚着的帐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听起来像是他们放下了兵械,已在地上躺下。梅远尘在外面听得他们说起了话。沙陀语乃华语外化而成,算是华语的一个地方语种,和华语倒有七八分相像,是以梅远尘也能听得明白。
    “玛衣马希今天也死了,哎,我们怎跟他爹娘交代?他家可就他一个男丁,这下算是绝后了。”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传来,不时还叹着气。
    “李金山前天不也死了么?死得可真惨啊,被大华人的朴刀砍成了好几块... ...”
    “哎,死了倒也干脆,至少家里边能拿到一笔银钱,往后五年亦再不消缴税,他们爹娘、妻子总算日子好过些。要是像卓可阿木那样,啧啧...哎,真是生不如死啊!”
    “你今又到看他么?”
    “都是村里的邻里,几十年的交情,自然当多眷看他一些了。”
    “他怎样了?伤口好些没有?”
    “好些?唉,他左腰和左腹的伤口皆已经烂开了。我午时去看他,见那伤口上一团白乎乎的物事,细看才知,竟是密密麻麻的蛆虫。唉,实在是惨啊!”
    “那,他也活不成了?”
    “若没有天大的造化,九成九是活不成了。”
    这时一阵幽幽的哭声传出来...
    “我们毡不多村应征的这三十一人,如今便只剩我们这十二人了。呜呜呜... ....”
    “呵呵,说不准是明日还是后日,我们也就战死了。不说了,睡一会儿。起来还得去左前营巡逻呢,大将军可在那里落脚歇着。”
    意外之喜!
    “赤赫丹原来在左前营!”梅远尘得了这个消息,忙起身寻那左前营去了。
    为避免暴露主将位置,沙陀大军所有的帐篷皆是一般的大小,一般的材质,七八千顶帐篷看起来绝无半点异同。
    “沙陀大营是面向宿州城的,正向当是东,那左前营当在坤位和申位附近了。”梅远尘理了理头绪,折身又往回走,所去乃是大营的申坤位。他心下暗暗感叹着:“好在得了这个紧要消息,否则要在这大营中寻到那赤赫丹所在,当真是大海捞针啊!”
    既知了赤赫丹的大概位置,找起来便快得多。
    又翻找了四十余顶帐篷后,梅远尘在一处稳下了身形,因他听到其间传来了数人对话之音。
    “哼,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五日前亲弟弟战死,我尚且未吭声,怎今日阿济格一死,你们左路军就吓得不敢再战了!”赤多哈一脸讥讽道。这些日的血战下来,他的前锋营已是拼得不剩一半,令他心疼不止,这时竟听孛鲁吉三建议撤兵,自然是又气又恨,嘴上言语便不那么客气了。
    孛鲁吉三脸色不快,却强行忍住了怒意,冷声道:“我左路军绝不是贪生怕死不敢应战,大将军自然明断。你赤多哈的前锋营向来彪悍,我孛鲁吉三自然知道,心中也一直深感佩服!”赤多哈听这个木头楞子的孛鲁吉三,竟这般看自己的前锋营,脸色不由大缓。
    “只是,众位也当知道,我们此次东征大华,远离腹地必速战速决。否则一旦粮草供应稍出纰漏,整个东征大军全军覆没也未必不可能。”孛鲁吉三言辞色厉,直直看着赤多哈,“这几日来,粮草送得越来越不及时,押粮官也被大将军斩了两个了,足可见后方供粮已渐渐难为。若不趁此时粮草未断,宿州大股援军未至先行撤兵,而后再想撤兵只怕是千难万难了!”
    孛鲁吉三这话,正戳到赤赫丹的痛处,亦是他最为忧虑的两点。现在宿州虽来了三万铁甲军,但赤赫丹相信,只要自己不计代价强攻,这三万多守军绝对无法抵住。然,大华国力毕竟远胜沙陀。虽说皇上有明言,厥国、雪国会牵制住大华几处兵力,但若万一没能牵制住,大股援军赶到了宿州,这十七万沙陀东征军便陷入绝境,孤立无援了。十七万人的口粮、药石,每日耗费何其之大,粮道千余里之遥,路上稍微耽搁,后果便不堪设想。近几日,押粮要务已渐呈力不从心之势。
    “嗯... ...”赤赫丹重重呼了一口气,抬头看向争论中的孛鲁吉三和赤多哈。
    赤多哈不甘道:“那我们便攻下宿州,以宿州为营,一应供给向城内百姓征取!”
    “赤多哈,宿州便是那么易攻的么?诸葛王府三万铁甲军的战力,只怕比你的五万前锋营未有折损时还强些。由他们守城,再加上之前的安咸哨所余将余兵、前日赶来的那部骑卒,攻城实在是说易行难啊!”孛鲁吉三正色道。大华铁甲军的威名,他早已听过,只是今日亲眼见到,实在感受深刻。
    “我就不信我们十七万人,灭不掉这不足四万人!”赤多哈紧握双拳,恨恨道。适才,听孛鲁吉三说他的五万前锋营不如三万铁甲军时,他只是轻轻哼了一句,却并未驳斥。依着他的性格是绝不会示弱的,然,今日亲见诸葛平泰这三万铁甲军的威势,又不由得不服。
    孛鲁吉三轻轻摇了摇头,叹道:“唉,赤多哈将军,你是沙陀多年的名将,我孛鲁吉三对你实无半分不敬。只是,我想告于你知:打仗绝不是为了杀些人,占些城池。我们带了半国之兵东征,原是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路打到锦州、阜州,在此建营立政。届时盟国一同出兵征华,大华无法分兵顾及,几年后便能雕木为舟,将安咸纳入我沙陀版图。怎奈天时不与我,接连大雨相阻,东征出师不利,宿州久攻不克。我们带来的二十二万人,已战死了近五万。而所剩的十七万余兵卒中,重伤之兵不下两万。此时,我们战力实际不足十五万。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与宿州守军对垒,我们并无绝对之优,便是能胜,也定然是惨胜!将军,你所部还有两万多,难不成,你真想拼光他们?”
    听及此,赤多哈神情一滞,愣在了那里。“是啊,我的前锋营,我真要拼光他们么?”他忍不住自问道。
    帐外的梅远尘听了孛鲁吉三一番言语,心下大为震撼:“沙陀国亦不乏有识之士,这大军中也不是人人凶蛮好战。沙陀国竟已与邻国结盟,欲同时犯我国境!此事非同小可,当急报知爹和义父,好让他们早做准备。”
    孛鲁吉三接着道:“皇上虽不曾与我说过,但我自然猜得到,皇上是想占了安咸的几处盐场,解沙陀盐缺之危。只是,若以我们这二十万将兵的命去换,真的值得么?”
    “皇上竟是有这般打算?”赤赫丹帐下的另一大将李东怀奇问道。
    孛鲁吉三正欲开口,却听赤赫丹斥道:“我们身为武将,领命行事而已,莫做他论!孛鲁吉三,你虽是皇后娘娘的亲弟,亦莫要在此揣测圣心!”
    “是!属下知错了!”孛鲁吉三躬身言道。
    梅远尘这才知道,沙陀攻打大华,竟是觊觎阜州的几大盐场。心下担心更甚:“爹便是督管盐政的首官,莫非先前欲加害爹爹的歹人,竟也是沙陀派来的?我定要设法消了他们这番心思才好,否则爹在任上,哪里能保周全?”当即立起身,在帐外叫道:“宿州守将梅远尘求见大将军!”
    帐内六人骤听这声音,皆是大吃一惊,忙执剑朝梅远尘所在之处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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