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得生,谁不愿长生?
    若能不死,谁愿就死?
    然,仁义驱使,人往往又不得不死。
    古今多少舍生取义之事,疼煞了多少面简观史之人。
    “思源自幼受教,梅氏一族深泽皇恩,非鞠躬尽瘁无以报。在清溪督管察务,拨乱反正、惩奸除恶也算造福一方;来安咸解盐危,建盐场、拓盐道,亦得活万千人命,思源自问无愧于朝廷,无愧于颌王,无愧于百姓,上对得起苍天,下不负于黎民。今若能以你我二人之死扳倒窃国篡位的贼子,自是以死报国,人之一生,哪里还能更圆满?”梅思源清声谓百里思,言及此却忽然话锋一转,一脸神伤道,“可惜,胡郗微没有早些说明此行来意。若知晓他身负死命,我定束手就擒、引颈就戮,也不至于枉送了这几百府兵及傅三弟、壬谟他们的命了!唉,若说有憾,便是这一着了。”
    执子之手不敢放,怕留孤影待终老。至始至终,他都不曾开口让百里思独活。
    既为知心,自是心意相通,又何须赘言?
    “源哥,天命如此!”百里思反握住梅思源的双手,柔声道,“走罢,要上路了,我们还要回去交代一番才好。”
    ... ...
    盐运政司府的前院中,贺荆以刀支身,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他太累了,一个半时辰的厮杀,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此时浑身浴血,披头散发,瞪眼冲着眼前这六七人嘶声吼道:“啊!啊~~~”
    眼见贼人也只剩下这么几个,他却实在连刀都提不起了,只能不甘心地、恶狠狠地瞪着他们。
    他杀不了他们,他们便要杀了他... ...
    贺荆力竭,对面那七人比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嘭!”其中一个竟比贺荆先一步倒下,挣扎着想爬起来,却怎么也办不到。
    他的腰腹流着血,一截半尺余的肠子随着血流漏了出来。
    那黑衣汉子使劲翻了个身,仰面躺着,再扯下面罩咬在嘴里,探手往腰间一通摸索,找到了漏出来的肠子,轻轻地往创口中塞。
    贺荆看着他,呜呜地哭了出来,仿似看到了一会儿后的自己。
    “本无仇怨,为甚么要这般舍命相杀!”
    他的家里还有老父老母,还有妻妾儿女,他不想死。
    “啊~~~啊~~~”贺荆大叫几声,站起了身子,挥着刀,颤颤巍巍朝对面站着的六人行了过去。
    “我要活,我要活!我不能死!只有杀了他们,我才能不死!”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由院门处疾速冲了过来。
    两息过后,七人皆已倒在地上,咽喉间多了一个两指宽的血窟窿。
    ... ...
    云鸢听完梅思源的话,眼眶瞬时红了。
    湛通也没想到,他竟是做了这么一个打算。
    “云叔,烦你安顿好府上老少后去一趟都城,找到尘儿,带他回清溪。嘱他这一生,绝不可入仕为官!”梅思源皱着眉,一脸正色道,“道长,此去三水郡尚有三千余里,便劳烦诸位了!”
    一直以来,他都希望梅远尘如自己、父亲一般,入朝为官,救黎民于苦困,还一方吏治清明,直至此时才明白,他可以自己为国而死,却不愿孩儿也为国而死。
    若还有得选,他宁愿梅远尘一生只做个寻常百姓,平平淡淡却又平平安安,远离朝堂中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
    云鸢父子和傅惩皆有伤在身,自行行走尚且困难,要说护卫一家女眷,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得请真武观一众道士随行护送了。
    “他们人虽多,我们殊死一搏,未必冲不出去。”云鸢噙着泪,轻声回道。
    湛通也从旁相劝:“梅大人,云兄所言极是,你又何必出此下策?”
    梅思源摇了摇头,笑道:“道长、云叔,没用的,就算今日冲出去,明日呢?再往后呢?盐帮势大,且颌王府也受张遂光胁迫,他们铁了心要杀我,是如何也逃不掉的。若能以我夫妇二人之死换你们还有尘儿的活路,已是万幸之幸了。思源一生所为,也已圆满,多虚活几年又有甚么趣乐?尘儿尚年少,长生、新月还裹着襁褓,且筱雪、水灵又有孕在身,我们几个做大的,说甚么也要护他们周全啊!”
    云鸢忍不住抽噎了两声,突然跪倒在地,向梅思源拜了三拜,哀声道:“公子,我们云、傅两家欠梅家的,永生永世也还不完了... ...”
    不远处的一众梅府女眷也已哭作了一团。
    “夫人,我不走!我不走!”海棠早已哭成了泪人儿,抓紧着百里思的手,摇头呜呜道,“无论生死,今日我总是要陪着老爷、夫人的,说甚么我也不走!”
    百里思伸手拭去她眼帘下的泪痕,柔声道:“傻孩子,尘儿待你终究与他们不同。若你也随我们去了,便只剩尘儿形单影只、孑然一身活在这人世间。让他过得这般凄苦,你如何忍心?我和老爷在泉下又如何能安?”
    海棠怔怔看着百里思,心中犹有剑刺刀剜,“哇”地一声趴在她肩上哭了起来,“夫人,我... ...我不要你们死!我们都不要死。”
    人生最难为,不是死,而是生不如死又求死不能。
    云鸢、湛通等人辞了梅思源,向百里思行了过来。
    百里思见他们在轻轻推开海棠,笑着谓云鸢道:“几位道长、云叔,往后诸事拜托了!”
    云鸢紧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哭出来,只躬身执了一礼。
    礼毕,拉着海棠便往侧门方向行去。梅思源已对他说了,他们的身后事,胡郗微答应代为料理,将二人合葬于城东驿路旁,自己要做的是带着府上众人回清溪郡三水洲安顿好,再把小公子接回去。
    “壬谟、成惠他们都是军职,便让他们留在此间罢。一清,府上后事便劳你找何郡司处理,该有的抚恤,万不能少了,是我们梅家负了他们!”百里思行到傅惩、顾一清几人身边,哀声道,“傅二弟,你们把傅三弟带回三水郡安葬罢,也好让筱雪有个念想。”
    傅惩痛得说不出话,只“啊啊”地哭着,跪拜在地不停磕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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