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烟在榕荫轩住了几天,随后去了任地村一位草药精处静养。
    前几日受过不少「委屈」,卿月自然也是不肯待在屋子里的。好不容易身上的咒语全部清除干净了,又是夏天的时节,自然天天往外跑,几天难得见到一次,踏绿郊游好不快乐。
    接下来几天是全城齐齐庆祝的榕仙生辰。在庙里帮忙的狐仙骑着小马到处收集贡品,吃好喝好收了不少礼物,不费心思地开心了一会。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石壁上的那只秃驴也宣布闭门修行,靠念经打坐避开地仙信众的狂欢。
    好笑的是,今年最为难耐的酷暑中,除了一心想要优哉游哉的寿星容姺之外,所有人都是优哉游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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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惠满夫人殿宇的正经名字叫普应庙,一年当中只有元宵和庙庆两天才会被人想起。
    扎花塔,请戏班,做染有红点的乌龟饼,造蜈蚣般十几人高的高照灯。莲花模样的纸钱要堆满庙里的每个角落,上午开小坛祭野鬼,下午请大法供天神。人人都要来沾喜气,香火红纸也不能少,庙后莲池的水中塔堆满了许愿时扔的铜钱,每隔两叁天还要请人下去清理出来——然后又要把这些铜钱换成整银买米施粥,又是好多事情要忙。
    今年和往年比,还多了一项琐碎工作。
    珑娘前几日做了梦,榕仙亲自吩咐要把一颗两百多岁的老榕树请来庙里。移植老树,还是一颗上了年纪的母榕树,这又怎么是件容易的事情呢?所幸她还梦见,桃溪城内有位容七娘专为富豪园林移植古木,赶紧把人请了来主持移植的事。
    清点一下,今年除了庙里常住的使女法师、育婴堂的婆婆孤女和义塾里忙得过来的学生之外,珑娘还额外招了几十位虔诚的信徒帮忙。饶是如此依然忙不过来,一百来号人外加几位闲的没事的乡绅,天天脚后跟打后脑勺,连吃饭都很难顾得上。
    谢迭云和他手下的一小只队伍,就是这样被贺家请来维持庙里的秩序的。Ⓡǒцzℍ@ιωц.ńё⒯(rouzhaiwu.net)
    前日的事件之后,他随身带着禅师的铜钱,用一条红线穿着挂在脖子上,想到了便拿出来看一看。至今为止,他都还没看到任何非同寻常的奇怪东西——
    甚至连容姑娘都没有。
    「谢公子拿着这铜钱做什么?」容姺奇怪地问。
    「无事。」谢迭云赶紧把铜钱收回衣领之中,「我看容姑娘力大无穷,搬上这么大一个土缸也不嫌重,晃眼以为看见了神仙。」
    快步走到容姺身边,从她手中接过水缸,又说:「姑娘何必亲自做这些重活。法师娘请了不少兵丁,随便找一位帮您就好了。」
    容姺也不拒绝他的殷勤,拍拍衣服上的泥土,拎起装满剪刀绳索的篮子,「军家女人娇气,涯人可不行。要在这样穷山恶水的地方讨生活,十叁四岁的小姑娘都要下田代替家里的牛,谢教头未免看低容女了。」
    这话让谢迭云有些脸红。
    他也不单单只是因为这个水缸才怀疑容姺的。要说的话,前段时间上门拜访时,进门一刹那感受到的奇迹才是他最好奇的事情。或许是自己做梦,或许是什么错觉,或许——
    或许容姺确实不是凡人,而他十年前的那场奇遇也是真的。
    他愿意接手守林人的活,愿意来庙里打下手,也都是为了再见她一面。庙里最近实在是忙得不行,连自己这个帮忙的人都难得能和她见到面。忙里抽闲给她帮忙,次次都觉得这位实在不是普通女子——
    太阳底下做活却不会出一滴汗,任何时候都没有风尘仆仆的灰尘感,连轴转地做重活也不需要休息。婆婆送来糯米团子做的糕点,所有人都抢来垫垫肚子,容姑娘却总是站在人群之外,只把碗中绿豆汤里的莲子挑出来放进嘴里。
    不过自己一厢情愿先入为主,自然看到什么都以为是证据。卢霁不知道谢迭云的心事,只以为他对这个女的有点意思,尚且觉得他有些魔怔。若是容姺知道自己的想法,会不会直接笑出声来?
    「抱歉,」谢迭云侧过头避开容姺的视线,「要把这搬去哪里?」
    「荷花池。」她回答。
    两人走了一段路,碰到了几位熟人,却一直保持沉默。容姑娘似乎本就寡言少语,平时也不和其他共事的女人们说话。
    她和义塾里的女学生偶尔能聊上一会儿,不过想来是在敦促她们读书用功。后来这群小鸟一样叽叽喳喳的小姑娘,也学会了绕着容姺常去的地方走。
    普应庙前荷花灼灼。刚捱过正午的骄阳烈日,花叶不见半分萎悴,反而生出了一副要与天公斗争的生气。
    荷花池中央是百年前建的一座凉亭,贺家出钱翻修之后,又在旁边建了一个戏台。
    从岸边到亭子里的木桥上铺了细密的砂石,脚踩在上头会发出窸窣的声音,说是为了防盗。进门之后便看到一只半人高的金身榕仙像,有两位家丁正在祂面前搬运财宝贡品。
    「放着吧。」容姺指了指凉亭的角落。
    「这是要做什么?」谢迭云照做。
    容姺看了一眼身边忙碌的用人,「贺家来请一缸长命莲,要养在体弱幺儿的院子里,保佑他长命百岁。」
    在一边的家丁听见容姺说起自家主子,赶紧停了手上的活。老大推了一把老二,两人对视看了一眼,交换了一下眼色,点点头。老大连忙跑上凉亭二楼,老二则满脸堆笑地上前与容姺搭话。
    「劳烦法师娘了。」老二从衣领里掏出一只红包,塞到容姺手上,「我家老爷的一点心意,望法师娘莫要嫌弃。」
    容姺朝他点头,却没有收下红包。「容女临时来庙里帮忙而已,不是娘娘的侍女,担当不起。」说着又掀起凉帽的面纱,露出干净的发髻,「您瞧。」
    老二见她发髻上没有成串的花朵,道了声抱歉。不过他没把红包收起,而是转手送给了一边的谢迭云,「军爷辛苦,也让我们沾些喜气。」
    谢迭云立马回收拒绝,「不不——」
    「收下吧,」容姺代他接过红包,「身强体壮是你的福分,理应获得奖赏。」
    当着家丁的面,她不好直说贺家是在花钱为小儿子买功德。不过谢迭云对她的话记得牢,知道这家有位体弱的公子,也明白了这一层意思。没有推辞收下了红包,又从中取出几枚铜钱送还给老二。
    此时楼上的老大领着一位瘦弱的少年下了楼。蓝色与绿色好染,在土布上是贱色,在绸缎上却成了贵色。少年一袭蓝衣稍显宽松,面色也不见得太好,和周身华贵的装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贺少爷。」容姺向他问好。
    桃溪城最显赫的家族姓贺,本家现在唯一的儿子叫做贺取,有些先天不足的毛病。贺家为了这个孩子,没少烧香祈福,容姺因此也吃了不少供奉。
    因为这层关系,她见过贺取几次——当然不是以人身。容姺偶尔能渡些真气保他不死,救他出过几次鬼门关,但是他的情况算是天命的一种,容姺没办法帮他拔除根上的病弱。
    贺取身体不好,常年吃药,也被熏出了一股清苦的味道。名贵的药材还是为他堆出了一副像样的身体,只是气色糟糕,精气神却不输一般的习武之人。仿佛夜空的北斗星——温柔清雅,却有能够冲破夜幕的光和热。
    「姑娘辛苦了。」贺取的声音不大,仿佛能被风吹散。
    凉亭里有人给榕仙做事,按理他们这些外人就不该继续逗留了。谢迭云低头没有讲话,等贺家的人离开了,就默默帮容姺打下手,在亭上接她挖出来的荷花。他怀疑这样搬出的莲藕叶片到底能不能活上一个月,不过转念一想,自己不过是一个兵丁,在小有名气的好手面前问这样奇怪的问题,大概会败坏人家对自己的好感吧。
    这事看起来简单,实际上却繁琐得很。等容姺终于结束,日头已经开始西落,云层中铺了一层熟悉的金光。
    「走,」容姺拉了一把谢迭云的衣角,「去塔上看看风景。」
    恩定塔本来地势偏高,塔顶可以俯瞰整个桃溪——城内,蜿蜒的平川,改道的桃花河,沿着河原的村庄……还有一眼望不到头的青山,山上是常年不散的云雾。
    「漂亮吧?」容姺的语气不像是问句。
    谢迭云点头,「日头照下涯家乡,铜打金造怎来穷?」
    「前几天我和珑娘来过,」容姺痴痴地看着眼前的景色,「她担心这风景保持不久。」
    「为什么呢?」
    容姺摇头,「我也不知道。」然后问了他一个问题:「军户少见来这烧香,更别说像教头一样带着虔诚,为什么呢?」
    「大概因为他们没见过这样的风景吧。」谢迭云没有思考就脱口而出,「谢某虽是军籍,十岁后却是吃桃溪城的百家饭长大的。榕仙建庙时就是桃溪建城时,几百年来早就与桃溪融为一体了……这样的景色只能在庙里有,也只配在庙里有。」
    「翰文城的蛇女庙,曾经也有这样一座高塔。」容姺的语气不知是故作平淡还是根本不在意,「后来建了一座寺庙,人人都跑去供奉佛祖。蛇女失了香火堕成了妖怪,那座塔反而被和尚用来镇住了她。」
    谢迭云感觉胸口自玄送的铜钱烫得厉害,不知为何有些脸红。
    「人鬼妖仙,区别本来只有这么一些。」容姺自言自语,「珑娘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只不过这片景色也不是天生就归庙里的。谁都贪心想要,可最重要的,还是生活在这画卷当中的生灵万物——不过我就贪心。」
    凉风微微吹动面纱,露出底下那张平静的面容。霞光被凉帽反射,熠熠生辉。恍惚间,谢迭云又闻到了曾经梦里的木香,浓郁地扑向他的眼睛,让他落下一滴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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