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靖庵是松江徐氏的族长。他肤色发黑,眉毛短,眼隙长,面孔似刚淬过水的铁又青又硬。每日洗漱用餐后,他便危坐在徐家花园正房正堂的灯挂椅上。然而四下无人时,徐靖庵也会捧着茶啜上一口,追忆起小时在海棠树下捉蟋蟀的情景。
    那时多好,无忧无虑,可以哭笑,可以吵闹。徐靖庵每想到这里,都要偷偷叹气。
    徐家是上海县大族,然而自靖庵接手族长以来,清帝逊位,军阀混战,宅院也遭过兵燹,家族境况一日不如一日,他不得不变得愈发冷酷、威严,用这副甲胄支撑起家族的门面和族人的信念。
    但族侄女徐小姐的婚事却令他几乎武功全废,族里婚嫁向来由他一手安排,可谁晓得这族侄女却是块难啃的骨头,软硬不吃,油盐不进,最后一场冲锋战硬生生打成了消耗战。
    不过今天,旁人都觉得徐靖庵莫名雀跃。大家都觉得纳闷,只有他心里明白,终于又有人上门给族侄女说亲了。
    带来消息的是徐小姐的姑表兄袁焕侠,说媒的对象是一位满族仝性公子,老家在热河,祖父两代在京经营皮货,家产丰厚,徐靖庵一听便动了心。
    袁焕侠于是上楼相劝。一番苦口婆心后,大略是关久了,徐小姐居然同意“看看再说”。徐靖庵急忙差人,唤来徐小姐父母告知,两个人本来便懦弱老实,虽不欢喜女儿远嫁,却也讲不出话来。
    相亲便定在今天,大清早,徐靖庵便将两个族侄文旌、文旆唤来,嘱咐他们要仔细看好堂妹。两个族侄无有不应。一行人便往阿拉白司脱路叫“季风阁”的西餐馆去,但见仝公子风度翩翩,仪表堂堂,张口闭口尽是京味京声。
    饭局本约的密门小室。仝公子见徐小姐身后跟来两位堂兄,显然万分诧异,不过毕竟他人阔气,张手叫来侍者,叫在旁边另安排一桌,上全套法餐。
    文旆爱美食,也爱装洋气,于是拽过文旌,欣然入席,袁焕侠也在一旁作陪。文旌时时竖耳朵听密室动静,只闻得两人咿咿呀呀,似在侃侃而谈,这才略略放了心。此时袁焕侠频频举杯,三人忘却人间琐碎,遂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饭后,仝公子恭恭敬敬送徐小姐出来,临别时与她还依依不舍。文旌文旆心中暗喜,回家后忙向族长禀报。
    徐靖庵的笑容恨不能从绷紧的皱纹里挤压出来,不过他尚能沉住气,想了想,又细问仝公子样貌形态,疑心他是顾植民乔装的。
    文旌信誓旦旦,言称绝对不会——当初他们兄弟带人捉堂妹回来时,见过那个顾植民,与今日所见仝公子,绝对是两个人。
    徐靖庵又问席间两人讲了什么,文旌有些发懵,文旆倒是一拍脑门,直说没讲太多。
    “但两人姿态相合,眉目间都带着意趣。”文旌赶紧补上。
    徐靖庵听罢,却是面色一沉——那侄女平素听到说媒相亲都寻死觅活,为何此次如此顺利?!事出异常,必有妖孽!!
    徐靖庵正犹疑,袁焕侠又带来了新消息,却让他顾不得再多想。
    据袁焕侠讲,他回去路上曾打探仝公子的意思,仝公子沉吟半晌,终于开了口。原来他来沪以后,家里有世交也讲了一门婚事,家中屡次来电,催促他返京相见,而且他家姻亲,必然讲究门当户对,若门户有别,万万过不了父母那一关……
    仝公子这席话刚好打在徐靖庵七寸上,听这意思,仝家也是北方大族,家里更讲究规矩方圆,如果促成这门亲事,自然千好万好。可听仝公子的语气,是人家怀疑徐家的境况,只把徐家当成备选……
    徐靖庵心头焦躁,思虑良久,决定在徐家花园宴请仝公子,届时,徐家境况如何,自然眼见为实。
    两人计议已定,袁焕侠起身告辞,徐靖庵却突然发问。
    “贤侄,你这样关心帧志的婚事,究竟是为了……”
    袁焕侠一怔,然后一拂衣袖,愤然道:“老伯,我将话挑明了讲吧!我与表妹相伴长大,将这个囡囡当亲妹妹看待,而今你们徐家没落不思进取,却逼妹妹成婚救急。我但凡有些人性,能忍看她被囚住?能忍看她被嫁去火海里?如今我不搭救妹妹,难道还能指望你们姓徐的人?!”
    徐靖庵哑口无言,心头疑虑也终于烟消云散。以后几日,便坐等袁焕侠消息,却迟迟没有回音,他不禁焦急,派文旆去袁府打探,也只叫徐家静候佳音。
    这一等就又是月余光阴,直等得北风呼号,天寒入腊,仝家仍不见回音。徐靖庵找北方的亲友打听,答复说热河确有个仝家,是满清镶黄旗佟佳氏之后,祖上大半在朝当官。民元1之后,为避灾祸,十分低调。他心中有了底,反倒愈发五脏如焚。
    眼看过了民国十六年元旦,北伐军急攻浙江,安国军兵指江苏,上海恰是前线要冲,眼看又要遭遇兵灾血战。此时徐家的靠山傅筱庵站错了队,避进租界,假装归隐。
    徐靖庵正心烦意乱之际,袁焕侠终于找上门,还顺便带来仝公子的好消息——承蒙盛情相邀,愿意择日拜会。
    徐靖庵闻言大喜,急忙动员全家。一时间,仝公子到访的消息传遍徐家花园,一群叔伯妯娌闲来无聊,日日凑一起嚼舌根,把仝公子传得神乎其神。
    仝公子来的那天正是小寒,天上从早晨便彤云密布,但徐家花园却是一派火热景象。上午十点左右,见一辆奥斯汀汽车驶过来,徐家人一阵骚动。
    文旌两兄弟急忙上前,打开车门,打头的却是袁焕侠,仝公子带一个佣人从第二辆车上下来,他穿一身上等貂皮大衣,里面洋服皮鞋纤尘不染,正是留洋归来的贵公子做派。文旌、文旆急忙上前拱手相拜,请仝公子进院。
    徐靖庵闻听,赶紧出堂迎接。他见仝公子舍咖啡而端清茶,不免心里赞叹此人心中清朗,中体西用,又见他举手投足稳重贵气,天南海北皆能侃侃而谈,心中更是欢喜,遂叫徐小姐父母也过来见面,仝公子闻听,急忙起身,恭恭敬敬站在门口等候。
    徐家人见此,也跟着对从来便看不起的两位族亲尊顺起来,当着仝公子面,纷纷吹捧徐小姐父母温良恭俭让,是天生的贵重命格。
    寒暄完毕,徐靖庵又邀仝公子入席,徐小姐父母也坐上座相陪。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仝公子不问徐小姐,却道:“我本塞北莽人,承蒙贵府殷勤相待。今日进门,便知府上底蕴深厚,整个庭院错落有致,曲径通幽,如苏州的狮子林一般,真叫人想尽情观赏一番。”
    徐靖庵一听,心知他这是要看自己家底,连忙叫文旌、文旆引路,领仝公子在徐家花园走访游玩一番。
    仝公子一听大喜,先嘱咐佣人陪着送徐小姐父母回屋,顺便将备下的皮裘礼物搬过去,自己由徐家两位兄弟引着,由袁焕侠作陪,带着佣人,把徐家花园走个通透。
    眼看到了午后,又回堂上辞别。徐靖庵按捺不住,摒开闲人与仝公子独坐,终于提起侄女名字,想摸他心中底细。谁料不问则已,一问仝公子便扣上茶碗,愁云满面,只是一声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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