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弟小傅主事进来的洋货很吃香,几天就卖个精光,顾植民深感欣慰。
    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青帮的一伙恶徒竟气势汹汹,杀来闹事,大骂先施公司卖的是毒膏,让堂口老大最宠爱的小姨太抹花了脸,指名要找顾植民算总账。
    “若不能给个说法,就算马应彪来,我们弟兄也要打断他一条腿!”
    顾植民晓得这是群亡命之徒,他又惊又疑,只能好讲歹讲,先从自己腰包里掏出银钱,稳住这群亡命之徒,赶紧跑去门房,给家里打电话,催徐帧志带儿子离家暂避。
    他回过神来,盘问小傅,小傅吓得扑通跪倒,原来他中间揩油水,让人把黑货装进洋壳,冒充洋货。黑货质量哪有保障,结果闯下大祸。
    事到如今,只能寻到黑货作坊,才能申明是非。顾植民赶紧让小傅带路,带着一队人马,浩浩荡荡杀到黑心作坊。
    作坊就藏在码头仓库的一角,比当年他当铺栖身的夹板间还小,作坊老板姓凌,正带几个瘪三忙活。
    阿凌倒是个硬骨头,看见顾植民带人怒气冲冲杀过来,只是迎上前去,把胳膊一张,大大方方承认换了假货,但坚决否认假货有毒,如今出了问题,他愿意一人做事一人当,砸作坊坐牢,剁手浸猪笼,他自己一力承担。
    顾植民本欲兴师问罪,但看到阿凌上有老母下有幼儿,妻子还一副病恹恹模样,不由动了恻隐之心。
    阿凌的佣工齐刷刷站出来声援老板,他们原本都是国货厂员工,但国货销量不佳,厂子倒掉,为了谋生,大家才出此下策,否则谁又愿意把自己产品套在洋货盒子里卖?像顾植民这种卖洋货赚大钱的,又怎会懂小作坊的心酸?
    顾植民百味杂陈,他不由想起自己最初在先施站柜卖国货的艰辛,他没有为难阿凌,更遣散了带来砸场子的人群。
    顾植民放过了黑作坊,但青帮却杀到了顾家,幸好徐小姐已经带孩子离开。顾植民匆忙赶回,独自抵抗,他祈求打手们随便砸,但千万别动两个亭子间。
    打手们才不管那么多,他们踹开亭子间,发现里面竟然有调制设备,更加笃信顾植民就是假洋货的始作俑者。亭子间被砸个稀巴烂。青帮出了气,散了场,但还扬言此事没完。
    好端端的温馨港湾被砸得支离破碎,妻子苦心经营的事业也被碾成齑粉。本来顾植民还想与妻子一同找回初心,但初心此时却越离越远,他更无法给徐帧志交待。他走到街上,四顾茫然。
    一切都回到了故事的开头。顾植民在街上茫然徜徉,遇到一个较真且爱听故事的小皮匠。小皮匠舍不得好鞋蒙尘,执意要替他揩干净。两个境遇极殊的人就此攀谈起来……
    天已经蒙蒙亮了。
    日光从日晖港的烟雾中透过来,远远望去,光影交错,竟如法兰西画家莫奈的名画。小皮匠听对面这位陌生客人一夜讲完半生,不由得唏嘘不已。
    “顾先生,侬还要回先施吗?”
    顾植民摇摇头。
    “侬不计划与夫人并肩,重起炉灶,把那个富贝康公司做起来?”
    “我……连辨香的功夫都丢掉了,又怎能襄助她达成夙愿?”
    “那……侬不去寻夫人?”
    “我有何面目见她?”
    “那你有何打算?”
    顾植民只是苦笑:“我若有打算,也不会今晚浪迹街头了。”
    小皮匠咧嘴一笑:“那……不妨听听我的志向?”
    “哦?”顾植民倒来了兴致,“你讲。”
    “很简单,之前也说过,我的志向,仍是擦鞋、修鞋,而已。”
    “如此简单,就没有……?”
    “没有,我之前与先生讲过,我只有一颗做皮匠的心思,但这心思不是简单心思,而是匠心。顾先生,莫看这区区匠心,却又是一片‘将心’,将帅之心啊。比如我擦一双鞋,大小鞋刷、各类鞋油鞋粉、各种鞋布,便都是我手下的兵卒,我令旗一挥,它们便纷纷上阵,遇到鞣薄皮鞋派谁打先锋,遇到三接头皮鞋派谁扫尾,我必须调度合宜,若有分毫误差,那擦出来的鞋便没有这般亮,这般好——顾先生,我一个皮匠,匠心再大,手下行伍不过这几样,其实侬做化妆品,那必定要韩信将兵,多多益善,比我这擦鞋,需研究的东西不知多到哪里去来!”
    小皮匠几句话,令顾植民恍然大悟。诚哉斯言,匠心原来就是将心,一个人若在某行立下志向,苦苦钻研,那么即便是方寸之地,也如弈枰,如战场,如群雄逐鹿,如洛水问鼎!
    “只是,我志气已丧,连辨香的本能都丢弃得一干二净,又如何寻回‘匠心’呢?”
    小皮匠呵呵一笑:“所谓匠心,便是初心,初心不远,回头便是。顾先生,别忘你当年做的百雀飞翔的梦就好。”
    顾植民一怔,看看脸色酡红的小皮匠,突然觉得他却似上天派来点拨自己的奇人。
    “是啊,百雀,百雀,百雀是我的梦,亦是太太的梦,更是她为化妆品取得商标名字……谢谢,谢谢!”
    “不,我听了一晚上,忽然明白一件事——百雀只是顾先生侬的梦,而尊夫人肯定也有过梦。侬反求诸己太多,却忘了夫人的梦想。齐全了方是圆满,这个小小化妆品公司有了侬夫妇二人的梦境才好。”
    “……你讲得甚是。”
    顾植民站起身,给小皮匠拱手行礼,万万没想到,他当了一夜说书人,最后点醒自己的,却是个微不足道的听书人。
    “顾先生,日头东升,噩梦尽醒。以后山高水长,有缘再见。”
    小皮匠朝他微微鞠躬,背起擦鞋的木箱,吹着口哨,径直朝那烟火人间去了。顾植民如梦方醒,一路狂奔,冲回家里,却发现妻子不知何时已经回来,正一点一点收拾亭子间。
    徐小姐并没有怪罪丈夫,但顾植民却一把抓住她的手。
    “帧志,我、我想走回头路!”
    “侬脑袋瓦特啦?在讲什么胡话?!”徐小姐抬起冰凉的手指,触触丈夫额头道。
    “我们回一趟嘉定吧?带你、儿子去我老家白相白相!”顾植民激动地说。
    他要走回头路,他要去看看最初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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