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芝同百雀羚正式打起官司。
    诉讼当日,临出门前,徐小姐替顾植民整理衣冠。
    “侬真不要我去?”
    顾植民轻轻拥抱一下太太,让她在家等好消息,又笑道,此等小事,还不用劳驾夫人出马,出庭对峙,他一人足矣。
    “侬不放心我,还不放心吴先生么?!”
    吴凯声正是百雀羚方律师。他是上海滩当今赤手可热的头牌大律师,早前陈阿堂与日本人的官司,正是他出庭辩护,据理力争。
    前两年革命人士廖承志、陈赓先后被捕入狱,上海市公安局的捕房律师声称要将他们依法判处死刑。吴凯声亦临危受命,斡旋四方,在法庭上慷慨陈词,数番激辩,最终将两人营救出来。如今徐小姐请托他,乃为国货洋货之争,吴凯声得知,欣然应下。
    徐小姐释然一笑,是了,吴凯声大律师出马,岂非手到擒来。
    出得门去,小傅已在外等候,师徒二人乘车直奔江苏上海第一特区地方法院。
    站在法院庄严门外,顾植民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戴上毡帽,毅然前行。
    此行其实并不轻松,百雀羚润肤霜虽起于模仿,配方却是全新自研,翡芝说他们抄袭配方,实属无稽之谈,顾植民自认问心无愧,只要法院秉公执法,此案不难审理,然这是在公共租界,翡芝是欧罗巴品牌,他们在洋人的地盘与洋人打官司,当中艰难险峻,可想而知。因此,虽然事实不容辩驳,未免旁生枝节,他还是特特花重金将官司委托给吴凯声法律事务所。
    庭间肃穆,双方律师唇枪舌剑,硝烟弥漫。顾植民立于被告席上,全然一副气定神闲模样。翡芝素来傲慢,笃定以中国品牌之实力,若非抄袭,断不可能将产品做出如此功效。
    交锋数回,吴律师要求请出关键证据,检方依照程序呈上润肤霜化验结果,证实百雀羚与翡芝配方确实不同。
    翡芝万万没有想到配方竟然果真不同,又急又怒,仍不罢休,好在吴律师经验丰富,能力卓群,应对自如,一番纠缠之后,百雀羚终于胜诉。
    小傅大松一口气,喜笑颜开帮顾植民提包。
    “师父,这回好了,所有人都知道阿拉百雀羚清清白白,翡芝再诬陷不了咱们。”
    不想顾植民面色反而沉重起来,此刻下了庭,赢了官司,他却一改庭上风姿,显得心事重重。他询问小傅事办得如何,小傅嘿嘿一笑,让他只管放心,钞票给得足足的,汽车夫早已在外头候命。
    顾植民点点头,嘱咐他道:“待会儿跑快点。”
    小傅直愣愣称是,心中却不明所以,只跟紧师父脚步。
    顾植民脚下生风,快步走出法院,甫一出大门,刺目的镁光灯伴着烟气扑面而来,逼得人睁不开眼,记者们蜂拥上来,将他俩团团围住,麦克风直杵到顾植民鼻子底下。
    “顾先生,报纸上说您在先施卖毒膏假货,搽坏客户脸蛋,请问是真的吗?”
    “顾先生,据说您曾经因为监守自盗进过监狱,具体情况能和我们说说吗?”
    “顾先生,听说您是因为卖毒膏遭先施辞退,然后才自立门户创建百雀羚的对吗?”
    “顾先生,听说……”
    一张张写满欲望、探究的脸庞包围住顾植民,有人将连载他在先施卖毒膏搽花脸的报纸怼到他眼前,报纸上硕大的“毒膏”二字刺痛他双眼,镁粉燃烧产生的烟雾幻化成许多张牙舞爪的怪兽,狰狞着朝他扑来。
    他脸色苍白,头脑一阵眩晕,怪兽们愈逼愈近,眼看扑将到他身上,他骇得后退两步,忙用胳膊遮挡,身体后仰,摇摇欲坠。记者们却不管不顾,如同咬住猎物的鬃狗一般,争抢着拥挤过来,试图从他嘴里撕出些劲爆新闻。
    小傅瞧见情况不妙,忙扶住师父,努劲儿奋勇向前,从人群里杀出一条路来,护着顾植民钻进一旁等候多时的小汽车里。
    翌日,顾植民状若昏厥,被人搀扶着离开法院的照片登上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翡芝不甘心就此认输,趁机搅弄风雨,抓住毒膏一事纠缠不放,直指顾植民此番作态,实乃做贼心虚,舆论一时哗然。
    小傅同阿凌想登报澄清当初事情原委,被顾植民拦住——如今二人皆为百雀羚门下,与百雀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事情到底是他们做的,还是顾植民做的,并无分别。
    至此,百雀羚赢了官司,但负面新闻却甚嚣尘上,名声反比之前更加糟糕,客人们心生顾虑,生意顿时一落千丈。顾植民焦急上火,暂时却拿不出好法子。
    就在百雀羚的凄风苦雨里,遥遥海上,一艘法国邮轮逐渐靠近十六铺码头。伴随轰隆的汽笛声,宋北山从法兰西乘船顺利抵沪。这名年轻的医化学者履历华丽,又有名师护持,很快引起相关人士的注意,各大护肤化妆品牌争相邀请他加入,他却全部拒之门外。
    有记者专门采访宋北山,询问他对于百雀羚和翡芝配方之争的看法,宋北山却说,这场官司里的洋货和国货,都不是他心里完美的护肤品,所以抄不抄袭,既没什么区别,也没什么意义。
    此言一出,引来更多关注热议,登门拜访之人络绎不绝,宋北山应付不来,索性闭门谢客,谁也不见。外界纷纷传言,这位宋先生本事高强,脾气更大。
    顾植民也留意到这篇报道,他心中颇为认可,自觉两人想法不谋而合,越发想请宋北山出山相助。一来,也可借此转移舆论焦点,平息风波;二来,国货要更好地站住脚,创新才是根本,而他和徐小姐早已决心,不但要做自己的品牌,还要做针对惠及东方女性的新产品,因此更加需要宋北山这般人才。
    然而公司陷入低谷,此时去请人,人家肯来吗?顾植民心里没底,但为了公司,为了梦想,无论有多大可能性,他必须要试一试。昔年自己曾帮忙他家逃亡国外,如此渊源,或许可请动宋北山。
    徐小姐提醒顾植民,若能得见,万务注意言辞态度,务必尊重他本人意愿,否则有挟恩图报之嫌,失之磊落。
    “夫人请放心,只求一个见面机会罢了。”
    顾植民于是请岳父大人做中间人,邀请宋北山一聚。宋北山父亲宋教授与已故戴任良为挚友,戴家又与徐家是世交,故此,宋北山回国后曾特意到徐父处打探消息,得知戴叔叔已经仙逝,悲痛万分。因此徐父登门,宋北山倒未谢客。
    黄昏将近,余霞成绮,顾植民在家中来回踱步,忐忑不已,徐小姐让他稍安勿躁,又按他坐在椅子上。
    又过两盏茶功夫,汽车轰鸣,是徐父回来。顾植民急忙站起身来,只见岳父推门进来,两手空空,脸色不辨喜怒。他赶紧迎上去,尚未来得及探问究竟,徐父回过身去,招手让一人进来。
    只见汽车夫从车上取下许多礼包,件件非凡,徐父指挥他将东西一一摆放,然后迎向女儿女婿期待的脸庞。
    “小宋只托我转达一句话——大恩不言谢。至于其他……”
    他摇了摇头,面上十分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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