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的木盘样子古怪,让毕懋康很是新奇。
    这木盘并非平板一块,而是中间有许多形状各异的凹槽。
    有的是方形,有的是圆形,还有的是长条形,也不知道是作何用处。
    显然,这就是餐盘。
    用在集体食堂里的好东西,左梦庚没道理不弄。
    铝制的餐盘做不出来,木制还是很容易的。
    当左梦庚带着毕懋康盛饭装菜的时候,老人家终于明白餐盘的用途了。
    如今后营草创,一切粗简,在食堂上也反应了出来。
    尽管准备的饭菜数量很多,但种类十分的单一。
    主食有两种,粟米饭和杂面馒头。
    白面馒头?
    想多了。
    左梦庚可没有那么多钱。
    至于菜蔬上,那就更惨不忍睹了。
    白菜,只有白菜。
    炖的白菜还有腌制的泡白菜,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第一次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左梦庚都怀疑这是韩国食堂。
    这也是没办法。
    冬季见不着什么新鲜菜蔬,只有储存的白菜可是食用。肉什么的就不要想了,根本供应不起这么多军人。
    不过炖的菜里是加了荤油的,可以吃出一点荤腥味。
    就这已经超出许多百姓人家的生活了,也让士兵们分外满足。
    食物本就一般,大锅饭做出来的味道也就那样。
    毕懋康吃了两口,实在是难以下咽。
    再看左梦庚时,这个少年却吃的狼吞虎咽,似乎他的盘中是什么了不得的美味。
    “你本富家子弟,如此安贫乐道,殊为难得。”
    左梦庚哈哈一笑。
    “这可是不是什么安贫乐道,而是官兵平等。在这军营里,大家吃穿用度都是一样的。”
    后营之中,强调最多的东西就是平等。
    任何人,甭管有没有钱。哪怕有钱,在军营里也只能保持一致。
    外面的好东西,即使有钱自己买也不许带进来。
    这个规定,从左梦庚伊始,被严格地执行着。
    见毕懋康的饭菜根本没吃几口,左梦庚知道不合老人家胃口,只得道:“剩下的饭菜,让给晚辈好了。”
    毕懋康莫名。
    “身为君子,岂可食他人所余?”
    左梦庚安之若素,并没觉着有什么不对。
    “相比起这些不切实际的规矩,军营中更不许浪费食物。”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食堂的一处角落,突然传来命令声。
    “全体都有,背诵诗歌。”
    瞬间,所有人都昂扬发声。一首毕懋康自幼就熟知的诗响彻食堂。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毕懋康扭头看去,一时看不清究竟有多少人,但是目光却被墙壁上的画给吸引。
    不是什么珍品,水准分外普通,但画中所表一清二楚。
    炎炎烈日之下,一个疲惫而贫弱的老农正在埋首锄草。豆大的汗珠低落在禾苗上,却顾不得擦拭一下。
    画的旁边,《悯农》诗第一次给了毕懋康直冲灵魂的感触。
    他拦住了左梦庚的动作,微笑道:“此时想来,老夫还未饱腹,岂能让与你?”
    说罢,他抓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那香甜的样子,似乎正在品尝山珍海味一般。
    思想上的进化带给人的快感,才是最淋漓尽致的。一场粗茶淡饭,毕懋康愣是吃完了。
    但后续的事情,才让他明白,原来这里走的更远。
    看到左梦庚端起餐盘欲走,毕懋康不禁问道:“既已吃完,为何还要拿走?”
    左梦庚帮着将他的餐盘也拿了过来。
    “东郊公,我们这里,谁吃过的餐具谁要自己清洗。”
    听到连餐具都要亲自清洗,毕懋康当真是震的不轻。
    他虽不是什么崇尚奢华之辈,但是在家中时,也是奴仆环绕左右。想喝茶,有人沏茗;想吃饭,美食摆好。
    毕懋康都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进过厨房了。
    到底是老人家,左梦庚当然不能让毕懋康真的自己清洗餐具,而是代劳。
    待看到那么多士兵真的都是自己清洗餐具,毕懋康才知道这里是真的大为不同。
    本来吃过了午饭,左梦庚还要继续带毕懋康参观的,黄宗羲却找了过来。
    “财务处那边的账目核算出了问题,新的记账方法大家都不熟练,快点来教教我们。”
    财政是重中之重,左梦庚也不敢怠慢,只好将毕懋康托付给一个少尉,由他陪同毕懋康继续参观。
    没了左梦庚在身边,毕懋康反而更加惬意。
    “你是读书人?”
    那中尉第一次面对名人,很是激动。
    “晚生栗香筑,乃天启四年河间府秀才。”
    毕懋康疑问道:“既是秀才,本该考取功名才是,缘何来到此地,还做了武人?”
    栗香筑苦笑连连。
    “老大人有所不知,去年畿辅大旱,流民作乱,晚生家中薄田也是颗粒无收。正没奈何处,乱贼跑来毁了家园。迫于无奈,晚生只好带了妻儿四处乞食,几度险死于野。即便如此,两个孩儿也没能保住。晚生和内人流落到此,恰好赶上千座招工。虽然无缚鸡之力,可人总要活着,迫不得已,只好去了码头干活,赚些钱粮,总算熬过了这个冬天。倘若没有千座,晚生一家必然死绝。这份恩情,永世难报。后来千座后营招兵,晚生第一个就报了名。”
    毕懋康颇为不解。
    “你既受灾,为何不向本地官府求救?你有功名在身,官府岂能不管?”
    栗香筑哈哈大笑,笑声中颇为惨烈。
    “功名?秀才功名算得什么?除非家资豪富之辈,否则如晚生这等,那些官老爷和地主恶霸恨不得吞了晚生家财。从天启元年至今,晚生从未在学政大人处领过一粒廪米。如晚生这般的士子优待,全都被狗官们贪了个干干净净。”
    毕懋康怒火冲天,浑然没有想到官员腐败竟到了如此程度,连读书人都被剥削。
    不过很快地,他就冷静了下来。
    栗香筑说的情况,他在家时也多有所闻,并非只是畿辅才有。
    要不是这样,恐怕也就没有左梦庚的野心勃勃了吧。
    “日后你等掌权,切记今日之苦,莫要重蹈覆辙。”
    栗香筑一愣,不明白这位科场前辈为何如此言语。
    军营看的差不多了,毕懋康注意到了旁边冲天的烟雾。
    “走吧,带我去那边看看。”
    冶铁所和造枪所始终都是毕懋康最喜欢的地方,这是他擅长的领域。
    巨大的水力锻锤旁边,杨贵等人正在听一个年轻人的指挥。
    “杨叔,这传输臂太重了,做功效率不高。我建议你们改的短一些、轻一些,这样锻锤还能造的更大一点。”
    杨贵等老牌匠人竟没有任何的怨言,立刻动手开始改造锻锤。
    毕懋康注意到,那个年轻人的手中拿着一张纸,上面画着非常复杂的线条。还有一些他不认识的文字,看起来十分的玄妙。
    “此为何物?”
    年轻人细细解释。
    “这是力学计算公式,用这个可以有效地计算出水力锻锤的最佳建造规格,提升水力锻锤的效率。”
    毕懋康疑惑地问道:“这不是中土学问吧?”
    那人痛快道:“此乃西洋学问,被千座引进了来,教给我等。用来计算,果然快捷了许多。以往许多难题,也都迎刃而解。”
    毕懋康试探地问道:“你等既为华夏子民,天朝上国,却自甘堕落,习这蛮夷之学,可有不甘?”
    年轻人爽朗一笑。
    “老大人说笑了。千座说过,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西洋算学更方便更好用,那学了用就是。我中华上下五千年,之所以能长盛不衰,便因为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学百家之所长,以丰自身血肉,又有何不可?”
    毕懋康静静听着,细细品味。
    赫然发现,在这个地方,即使是一个不起眼的年轻人,见识之广播、心胸之开阔、气度之卓然,也到了令人耳目一新的地步。
    这……真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地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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