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国永安七年。
    北部大旱,烽烟四起。
    景权臣‘李知诰’借剿匪而拥兵,割据北疆,建制称王,称‘舒王’。
    七年十月,舒王李知诰起兵南下。
    次年五月,舒军夺取景国四十州,攻破景国都城。十日后,舒王李知诰于明州登基称帝,国号为‘舒’,改元升元。
    同五月,景帝弃旧都,败走南疆,据守南部十三州,仰仗天险,又幸大舒初立四方皆敌,流亡小朝廷得以苟延残喘。
    岁月如悲歌。
    一转眼,已是南景二十三年。
    ……
    南景二十三年,中兴十七年七月。
    循州,乌通山。
    南方蛮语中,‘首’曰‘乌’,‘立’曰‘通’。乌通山便是指此山巍然独峙,高入云端,如人翘首特立。
    这一日。
    周衍与二哥,还有另外二十五个囚徒,在深山谷地中站成一排。
    周衍尚不满十六岁,搁在前世还是个初高中学生,但在这一世却已经饱经磨难。他此时穿着一身破布麻衣,身上可见鞭痕,因消瘦显得如瘦猴般的面庞也有鞭子留下的伤疤伤痕,令他本就平平无奇的面孔又减色几分。
    不过这是好事,在这个世道,即使是男的,只要身份一般,长的太好看就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反而可能是祸事。
    周衍跟二哥站在一处,似货物牲口一般,被一人上下其手捏了捏骨骼肌肉,又捏着下巴看了看牙口。周衍两眼浑浊,八年前就瞎了,看不见,但是能听。他听到那人检查到自己跟二哥的时候,感觉到那人明显不悦,扭头在冲什么人抱怨:“怎么还有两个残废?”
    两个残废!
    一个是他,是个瞎子。
    一个是二哥,是个瘸子。
    “一个瞎子一个瘸子,不耽搁下力气。兄弟俩只要一份钱,凑合用吧。”
    周衍听出这人声音。
    这就是前两天跟辎重队那个军头交易的头目。他们这批囚犯罪行不重,原本只要跟随辎重队将这一批粮草运到大散关就能够被赦免罪行,因此一路上一个个都干劲十足。但是谁也没想到,苦了累了四十多天,居然会在半道上给卖了!
    于是沦落至此,不知何方!
    “行吧。”
    “分到花圃,一个修枝,一个浇水。”
    那人听了没再多说什么,随意将周衍兄弟俩分到什么‘花圃’,负责修枝浇水。
    周衍一路忐忑,听到这里稍稍松了口气。
    他是做惯了苦力的,修枝浇水哪怕再辛苦,总归是条活路。等弄清楚这里的情况,摸清楚附近环境后,再徐徐图之即可。不论是献计往上爬,还是悄咪咪逃走,都可以后再考虑。
    一旁二哥显然也放下不少担忧。
    他悄悄拍了拍周衍,以示安慰。
    “看来这群人也不是太凶恶!”
    周衍感受身上的鞭痕,心想着。
    然而一念未定,下一刻,他就见识到什么叫穷凶极恶。
    “你们这一批来的正好,昨天有两个花奴逃跑被抓到,今天正要处理。都跟过来,好好看看逃跑的下场。”
    周衍这群人刚被买来还没安顿,就被带着在林中穿行,然后来到一处散发着馨香的花圃。
    刚一靠近,就听到有两人正在哭求:“放过我吧!再不敢了!求求你们放过我吧,我家里还有老母还有妻儿在等我,求求你们!”
    二人声嘶力竭,充满惊惧。
    “两个人被埋在花圃里,只有脑袋在外面。”
    二哥周显在旁小声跟周衍说着。
    这是要活埋?
    周衍心下猜测。
    下一刻。
    沙沙沙~
    嘶嘶嘶~
    周衍耳朵好使,他嗅着花香,听着惨叫求饶,忽的听到一阵磨簌跟嘶鸣的声音,似乎是——
    “干!”
    “蛇!”
    “好多蛇!”
    周衍心里刚有猜测,身旁就有人撕着嗓子大叫出来,自己吓得不轻,也把别人吓得不轻。
    “有蛇!”
    周显也被吓着。
    周衍被他抓着后退两步,接着就听到‘啊!不要!放过我!不要过来!啊啊啊!’的嘶吼声,凄惨令人心惊。
    周衍看不到。
    但是他只从声音就能想象花圃中的场面——
    两个人被埋在花圃中,只露出两个脑袋。
    一群蛇突然出现在这里,嘶鸣着,开始撕咬。
    两个人脑袋挪动不得,被蛇群围住、攀爬、缠绕,然后分食。
    “嘶!”
    周衍想到那样的画面,不禁打了个冷噤,遍体发寒。
    周显也是。
    他抓着周衍的手攥紧,抓的周衍甚至有些疼。
    兄弟俩都被吓住。
    不止他们俩,同行的其他的二十五个囚犯也都被吓住。
    在这样的下马威过后,周衍、周显就被安排在一处花圃中。跟他们在同一处花圃的,还有另外四人,都是跟他们一样,一同被辎重队卖掉的景国囚犯。
    ……
    乌通山如有云雾环绕,云雾就像纱巾起伏移动,山峰时隐时现扑朔迷离,感觉就是天宫仙境。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周衍看不见,二哥能看见,但人在深山只知大约是乌通山地境,具体在什么地方并不清楚。
    前来教导他们如何修枝、如何浇水的两个中年人,也是上午来下午走,寡言少语,很少跟他们交流。
    不过好歹知道,这处花圃中种的花叫作‘曼陀罗花’。
    周衍听二哥说这花十分好看,香气扑鼻,如果是自由身,如果有工钱,在这里做活倒是心情不错。
    但他们是被卖掉的,是奴仆。
    而且在经历过那一次的下马威后,不论是周衍还是二哥周显又或是同一处花圃的其他四个花奴,都会不自觉的想起当初的场面。
    他们不知道这一处花圃有没有被埋过人,有没有人在这里被蛇群吃掉过。
    可是只要一想到当时那个场面,就不寒而栗。
    好在任务繁重,他们大多数时候也没功夫想太多。
    曼陀罗花生长跟盛开的速度很快,二哥周显需要每天将盛开的花朵剪下来小心存放,又要将同一株曼陀罗花长出的过多的花骨朵给提前减掉。
    活很精细,也很累。
    每日都要仔细去修剪,有时一整天都要弯着腰,几天下来就开始腰酸背疼,一整宿一整宿的疼。
    周衍也不轻松。
    他瞎了眼,没法修剪曼陀罗花,就被安排挑水。花圃配备有一口深井,周衍每天就要从这里打水上来,浇灌花圃。曼陀罗花十分喜水,一日不可缺,因此周衍的工作量也很大。
    就这样。
    一天。
    两天。
    三天。
    第四天,那两个中年人再没过来。自始至终,周衍甚至都不知道二人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这处花圃属于什么人。
    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清楚。
    眼下的状况就如同他八年来的处境一般,一团漆黑!
    ……
    这一日。
    午时。
    正值七月,烈日当头。
    周衍跟二哥忙碌一上午,累的气喘,大汗淋漓。中午随便吃点,就在屋中少少休憩片刻。
    周衍闭目假寐,一时睡不着,反倒是前世今生的种种一股脑涌上心头。
    说来也奇妙。
    自前世旅游途中被车撞死,一闭眼一睁眼,周衍就出现在这个陌生的世界。
    穿越。
    重生。
    从呱呱坠地,再慢慢长大。
    封建。
    王侯。
    武者。
    宗师。
    周衍逐渐了解,这一世有江湖,有武林,更有货真价实的武道宗师。
    搁在任何一个地球穿越者的身上,至少对于我国穿越者而言,来到这样的世界,满心想的定是习武。
    飞檐走壁!
    开碑裂石!
    乃至移山填海!
    谁人能不向往?
    周衍也不例外。
    但时至今日,他不但没能习武,反而成了瞎子,沦为奴仆。
    ……
    十多年前。
    大舒升元七年。
    南景中兴元年。
    周衍出生在大舒北部濠州一个衣食无忧的家庭,父亲‘陈山河’曾是原景国北疆起义军中的一位小渠将,麾下人马不过百,一开始甚至如土匪一般四处劫掠。周衍的母亲本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就是在这期间被父亲强掳回去续弦,生下了周衍他们兄弟五个。
    随后,在当时尚还是景国权臣的大舒开国皇帝‘李知诰’领兵平叛时,其父又跟随大部分起义军一同反正,投入李知诰麾下。
    在大舒定国后,周衍父亲算是有了从龙之功。但是因为并非李知诰嫡系,表现也一般,因此只捞了个营中都头的职位,虽官列九品,但只在军中,手底下依旧只有百人。
    等到周衍出生时,大舒定国已有七年,陈山河才晋升两级,成了八品校尉。
    周父自觉不得志,于是脾气暴躁。
    他在外、在军中不敢乱来,在家中却厉害的紧。因他粗鄙,对那个掳来的极有教养的第二任妻子百般看不惯,常常斥责乃至打骂。
    周衍出生后,人小却看得清,对这个窝里横的老子非常厌恶。
    他对家暴零容忍。
    但当时他年岁尚小,人微言轻,再加上父亲蛮横,周衍几次规劝无力改变。
    于是等待。
    等到大舒建中六年,周衍八岁时,身子骨逐渐硬朗,他便暗中说通大哥、二哥、三哥跟母亲,趁着父亲人在大营中不能归家的空隙,收拾家当细软,带着年仅两岁的老五,直接远走高飞。
    家暴男,他不伺候!
    出得樊笼,海阔天空。
    母子六人一路从北往南,历尽艰辛。几个月间,从大舒北部的濠州,一口气跑到南部的和州,准备去蒙山县落脚。
    几兄弟甚至连落脚后的名字都想好了,不再姓‘陈’,改随母姓姓周。
    大哥‘陈永温’就叫‘周康’,他希望母亲跟弟弟都能健健康康。
    二哥‘陈安良’改为‘周显’,他希冀有朝一日显赫发达,能衣锦还乡。
    三哥‘陈升恭’改为‘周蒙’,他最随性,取‘蒙山县’中的一个‘蒙’字。
    周衍则将‘陈元俭’改为自己前世的名字,就叫作‘周衍’。
    又给两岁的弟弟‘陈建让’取名‘周有福’。
    随着蒙山县的临近,随着几兄弟改名易姓,周衍等人似乎也将获得新生。
    但天不遂人愿。
    就在他们从北往南逃亡途中,朝廷有了大动作。
    朝廷下令,命大舒疆域内,那些聚众成势、把持民生的帮派帮会悉数解散,又勒令江湖武林中各大门派主动向官府报备,接受官府监管。
    一时间江湖暴动,大舒乱起。
    周衍他们抵达蒙山县的时候,正赶上官府清剿雄踞沙河的沙河帮。沙河帮不敌败走,跟大舒境内不愿解散不愿被监管的数以百计的帮派、门派一同,浩浩荡荡南下景国。
    他们不但自己下去,还裹挟大舒民众。
    周衍等人刚到蒙山县,满以为就要迎来崭新的美好生活,谁知道就刚好遭遇,于是也被裹挟。
    周衍跟三个哥哥为了掩护母亲跟小弟,不幸被沙河帮抓走。等母亲安全后,周衍有意反抗,想要用石灰对付敌人,好让自己跟三个哥哥脱身。
    但对面敌人气血一震,一拳捣出拳风如铁,直将石灰倒卷回来。
    周衍没能做成‘石灰武圣’。
    反而被石灰迷瞎了眼,日后兴许有望成为‘瞎子武圣’。
    于是当然没能脱身。
    于是他们兄弟被沙河帮掳走,带到了南疆景国。
    那一年。
    周衍八岁。
    三哥十三岁。
    大哥、二哥十四岁。
    兄弟四人身陷异国,开始了苦难的八年。
    修桥修路。
    修河挖渠。
    开垦耕种。
    服役筑城。
    ……
    八年间,没有一日轻松。
    直到今年年初,周衍准备搏一搏,他让大哥周康向南景象州乐昌县知县‘赵良’献上‘活字印刷术’跟‘改良造纸术’。
    这一搏果然有收获。
    乐昌县令得到技术大喜,事后大哥得了赏赐,被‘赵良’收在麾下。
    往后数月,大哥周康、三哥周蒙跟着赵良,借阅县志,又通过多方渠道寻找南景大略地形图。周衍跟二哥周显也投在赵良门下,负责一些技术问题。
    就在四兄弟满心憧憬着,想要通过‘赵良’筹备着回归故国的计划的时候。
    命运再一次跟他们开起玩笑。
    四月下旬,大舒扣关。
    一时间,南景朝局动荡,赵良与其父赵德被政敌攻讦,双双被判了个斩立决。身为赵良亲近幕僚的周衍四兄弟也被一同下狱。
    他们这些小喽啰倒是没有处斩,但大哥周康、三哥周蒙被刺配充军。瘸子周显、瞎子周衍则被打入大牢,再一次被奴役。修桥铺路一个月后,在六月初被派往景国北境运送粮草,说是等到了前线大散关,就赦免他们的罪行,重归自由身。
    但是不料才到半途就被军头卖掉。
    处境不知,前途未卜。
    ……
    “唉!”
    周衍回想这一世,几多感慨,紧接着又去想该如何摆脱现在的困境。
    想着想着。
    很快睡着。
    下午又是高强度劳作。
    快到傍晚的时候,周衍正挑着一桶水往花圃垄上去。他眼睛看不见,因此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对水井通往垄上的每一步路也都牢记于心。好在路上的土疙瘩、土坑都被二哥铺平,周衍只要小心点,没什么大问题。
    但是这一趟。
    正走着。
    忽的脚下一拌,整个人往前一扑,两桶水就洒了个精光,周衍也脸冲前摔了个狗吃屎。
    “老四!”
    周显听到这边的动静,连忙跑过来,一来就看到四弟趴在地上,背上被人踩着,怎么也爬不起来。
    周显冲上前一把推开那人,一边扶起周衍一边怒道:“钱大勇,你做什么?!”
    绊倒周衍、踩住周衍的这人,正是这一处花圃另外四个花奴之一,名唤‘钱大勇’。在他身旁四人中的另一人,唤作‘孙彪’,跟钱大勇是同乡。
    二人前几天还挺和善的,不知今个为何找茬。
    “我做什么?”
    钱大勇被周显推开,他也不生气,只盯着兄弟二人嘿嘿笑道:“从明天起,我跟孙老弟的那几垄地,就劳烦你们二位帮衬着些。”
    一旁,孙彪看着周家兄弟俩,脸上一横,凶恶道:“敢不做,以后见一次打一次!”
    随着那两个中年人离去,花圃中再无管事的。几天时间,众人也逐渐熟悉,钱大勇、孙彪终于原形毕露。这二人干了大半天的活,累得不行,他们算不上身强体壮,但总也好过周衍跟周显这对难兄难弟残废兄弟。
    于是就将主意打到两兄弟头上。
    这世道,剥削跟压迫无处不在。
    “做不做?”
    “应不应?”
    钱大勇见周显不说话,也上前两步,捏了捏拳头,逼问道。
    “行!”
    周衍听到一旁二哥咬牙应下。
    “哈哈!”
    “你这瘸子还挺识趣!那就行,只要肯做事,我们平白无故也不会针对你们。放心吧,大家以后好好相处。”
    钱大勇一听,脸上凶狠顿时收掉,又恢复笑呵呵模样。
    周显没说话,拉着周衍给他拍了拍身上泥土,就又去做活。
    等到晚上。
    夜已深,一片寂静。
    周衍跟二哥同时睁开眼,周显从屋里拾起两根麻绳,一根自己拿着,一根递给周衍,出声道:“小点声。”
    “嗯。”
    周衍点头。
    两人相互扶持着悄悄走出去,悄悄摸到其中一间茅草屋,一阵轻微动静后,不多时出来又往下一间。
    ……
    第二天一早。
    钱大勇跟孙彪出门碰见,都瞧见对方脖子上有一道勒痕。两人很默契的闭口不谈昨晚的事情,默默拿起工具,老老实实去挑水、修枝。
    ……
    人就是这样。
    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周衍跟二哥还有另外两个哥哥在异国他乡沦落八年,能活到现在,可不是靠着忍气吞声。
    在以前,有大哥跟三哥在,他们四兄弟既横又不要命,站在食物链最顶端。
    只要不惹人,根本没人敢惹。
    当然,这是指同样是奴仆、苦役、平民的那些人,对上那些个稍有权势的,四兄弟还是得忍让忍受。
    但是钱大勇跟孙彪这两个小角色可没什么权势,都是伺候花草的奴仆,谁又比谁高贵?
    现在大哥、三哥不在,周衍跟二哥横不起来,但他们一个瞎子一个瘸子,真要豁出命去,钱大勇跟孙彪敢跟他们换吗?
    舍得去死吗?
    周衍跟周显敢杀人,敢偿命,他们敢吗?
    昨晚周衍跟二哥拿着麻绳去拜访了一下这二人,确认他们是不敢、不舍的。
    于是二人偃旗息鼓,再没下文。
    这样又过了十多天。
    花圃中另外两个花奴兴许是嫌弃这里的日子太苦太累太烦闷,有挑事的苗头。
    当晚。
    周衍跟二哥拿上麻绳,将这二人也拜访了。
    此后这小小的花圃再无事端,至少周衍跟二哥周显能够不再受到其他四人的滋扰。
    但是每日的劳作依旧繁重。
    周衍每天就在这一处花圃中,接触到的人,除了二哥周显跟钱大勇、孙彪等四人,就只有每隔一段时间来送薪柴粮食以及来检查花圃跟查收曼陀罗花的两个管事。
    压根没机会外出勘察地形,也没机会跟这里的上层接触谋求上位。
    日复一日!
    日复一日!
    日子似乎就要这样过下去。
    但是周衍却没放弃,始终在等着机会,始终报着希望。
    一转眼。
    兄弟俩已经来到这里整整两个月。
    算算时间,今天已经是南景中兴十七年九月二十一,距离周衍十六岁生日只剩下不到一个月。
    ……
    这一天早上。
    周衍忍着浑身酸痛准时起来,走到茅草屋外放水。这原本是很舒畅的事情,只不过从前几天开始他就隐隐觉得那里有些疼,今天似乎疼痛又加剧了。
    周衍觉得可能是自己这几天有点上火。
    他正尿着,忽的感觉到身上有目光落在他那里。
    “二哥,怎么了?”
    周衍也不害臊,抓着就要放回去。
    “你这几天有感觉哪里不舒服吗?”
    周显确实在盯着四弟那里再看,见周衍收回去,就急忙问道。
    “是有点。”
    “那里有点痛。”
    周衍心里一个咯噔。
    他伸手进去仔细摸了摸,发现摸不到什么异常。但是二哥这样问肯定有原因,他忐忑问道:“是尿太黄了么?”
    “不是。”
    周显语气有些沉闷,他看着地上掺杂着血色的尿液,眼中满是担心:“你尿血了。”
    “尿血?”
    周衍心底一沉。
    这可不是小问题。
    结石。
    炎症。
    甚至肿瘤都有可能。
    “我怎么会——”
    周衍有些发懵。
    这里没有医院给他系统的去检查,他不知道到底什么原因。但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一点小毛病都有可能会要了命,更别说‘尿血’这种看上去就很大的问题。
    周衍开始发慌。
    他努力稳住心神,想到今天刚好是又是给他们补充柴火跟油盐米粮的日子,当下定念:“得跟他们说一下。”
    可是就算这样,他还是很慌。
    他这样廉价又眼瞎的劳动力,一旦生病,上面的人会舍得花钱给他治吗?
    周衍心里没底。
    他强撑着,不愿自己吓自己。
    等到午后,有六人过来送粮食,周衍将自己的情况给他们说了,这几人当场应下,说是会上报的,让他等着。
    一天。
    两天。
    三天。
    一连三天过去,周衍没等到任何动静。
    这三天里,他的症状越来越严重——
    尿血。
    腰酸。
    腹痛。
    包括还隐隐有脱发的症状。
    周衍心里急了。
    等到第四天,上面依旧还是没有动静。
    周衍于是又等一天。
    等到第五天,有两个管事带着几个苦力照例跑来检查花圃跟收取曼陀罗花。
    周衍抓住机会,连忙上前,将自己的情况迅速告知,然后央求道:“二位管事,我这里有一项‘活字印刷术’,愿意献上。只恳请二位能让小的出去看看大夫,或者请个大夫回来帮我诊断诊断。”
    这两位管事都是中年模样,一个姓‘李’,一个姓‘周’。
    其中李管事听完周衍说的‘活字印刷术’跟这项技术的‘钱景’后,笑着道:“我没办法放你出去,不过让大夫进来帮你瞧瞧不难。待会儿我让人把纸笔送进来,你把这项技术详细写下来,等下次我带大夫过来的时候,你要写好。对了,你会写字吗?”
    “一定!一定!”
    “我二哥会写!”
    周衍听的高兴,连声应道。他当然会写字,可是他瞎了。
    “那就好。”
    两个管事笑了笑,一同离去。
    等半下午的时候,果然有人给周衍送来了纸笔。
    周显赶工干活,早了片刻回去,将‘活字印刷术’的章程仔细写下来。这是周衍拿出来的,是当初他们四兄弟用来搏前程的技术。几兄弟也因为它才又遭了牢狱灾。现在周衍又要用它来救命,俨然又成了救命稻草。
    第二天,‘活字印刷术’给出去了。
    那两个管事果然也没食言,又三天,给周衍请来了大夫。大夫看过后,称不是什么大病,给周衍开了几服药让他每天吃一副,说是不要半个月就能大好。
    周衍听了高兴。
    周显也连声答谢。
    一切似乎都有了希望。
    时间又一天天过去。
    李、周二人时不时派人过来询问‘活字印刷术’的一些技术细节,周衍配合,一一告知。
    而周衍这边,他看了大夫吃了药,但是依旧在尿血、腰痛、腹痛、脱发。甚至在看过大夫的第六天,他还开始出现新的症状,出现轻微的耳鸣跟牙龈出血的情况。
    周衍心中发苦。
    他这几天早已经冷静下来,猜测自己看的可能是庸医,也可能是两个管事为了诓骗他的‘活字印刷术’,干脆就是请了假大夫糊弄他。
    这个猜测等到又过了几天后,似乎被坐实。
    ……
    中兴十七年十月初十。
    周衍出现症状的第二十天。
    这一天。
    “我也尿血了。”
    一大早,二哥周显也出现同样的症状,第一次出现尿血的情况。
    “曼陀罗花!”
    “花圃有问题!”
    周衍彻底明白。
    如果只是他一个人出现这些症状还说得过去,还有不少种可能。但是紧跟着二哥也出现,这就不可能是偶然。
    在这一处花圃的六人中,属最年幼的周衍体质最差,瘸了腿常年亏欠的周显排在倒数第二。
    周衍、周显陆续出现问题。
    花圃余下的钱大勇、孙彪等四人从一开始的幸灾乐祸,再到人心惶惶,一时间,工作都有些懈怠。
    在这时候,李、周两个管事终于跟他们说了实情:“曼陀罗花有轻微的毒性,短期接触没什么,长期接触就有可能感染毒性。不过这毒性也不强,体魄强的就不会感染。你们兄弟俩属于体质较差的,才不幸中招。但也不是就没了活路,只要能熬过去,同样能活下来。这些年花圃进进出出不少人,好端端出来的不少,中了毒又挺过来的也大有人在。”
    李管事后面又道:“不要怪我没提醒你们,中了曼陀罗花的毒还有可能熬过去,但是如果想逃,我曼陀山庄有数百弟子,有十万菩斯曲蛇,有四头大雕,天上地下,想想看你们能逃到哪去。”
    曼陀罗花有毒!
    周衍终于从二人口中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至于这两个管事后面说的什么活路,周衍已经不会再完全相信。他们分明早就知道,却在一开始,在听到周衍的‘活字印刷术’后,刻意诓骗他给他希望。
    现在瞒不过去,又亲手将他打入谷底。
    周衍绝望、怨恨,但毫无办法。
    两个管事身强体壮,都有武力在身。哪怕只是个气血好手,周衍也绝不是对手。
    周衍没能耐如对付钱、孙四人那样去对付这两个管事,只能忍。
    不过也不是没有收获,至少他现在知道,原来这里叫作‘曼陀山庄’。
    呵!
    倒是贴切!
    ……
    中兴十七年,十月十五。
    这一天是周衍十六岁的生日。
    他的症状正在逐渐加重。
    周显也一样。
    钱大勇等人暂时还没出现类似症状,但多少都有点慌。
    入夜。
    周衍又熬过一天,他身心俱疲,躺在茅草屋中的床板上,听着屋外的风声,听着不远处二哥的呼吸声,周衍心想着:“好赖今天不会死,就算明天不幸,这一世也活了十六年,不算亏。”
    只是他对二哥,对大哥三哥却很愧疚。
    他扭头冲向同样没睡的二哥,叹息道:“如果当初没有离开濠州,大哥、三哥现在也许已经从武学学成出来,进了官场,或者入了军伍。二哥你脑子活泛,哪怕瘸了腿没法习武,但是去从商,也一定有不小成就。”
    “还有娘跟老五。”
    “老五当年才两岁——”
    外面月光如水。
    周衍听着二哥的呼吸声,他想着八岁前,又想着八岁后。在南景的这些年,他不少时候也在想,当初的决定到底对不对。
    如果当初不走。
    如果再忍几月。
    如果……
    可惜没有如果。
    “没人怪你。”
    周显挪到周衍身旁,抓着这个弟弟的手。
    他就着月色看到头发稀疏、面无血色的四弟,心中悲凉,但却强笑着安慰道:“你当时说得很对,那个家再待下去,娘可能就要被陈山河活活打死。还有我,陈老五把我从房顶上推下去,当时我才十岁,摔断了腿,没了前程,我在床上躺了大半年,陈山河问都没问两句。那个家我是待不下去的。”
    周显提到陈山河,提到陈老五,语气有些愤恨有些不甘。
    陈山河当初在参加起义军、强娶他们母亲之前,就有过一任发妻。这第一任同样给他生了五个儿子,取名‘仁义礼智信’。
    周衍现在的大哥、二哥,如果放到原先的陈家,只是老六、老七。
    周显口中的‘陈老五’,就是周衍、周显他们同父异母的五哥陈明信。
    这个老五心肠歹毒。
    当时周显年纪小,喜欢跟着几个哥哥后面玩,在一次跟着陈老五上房顶的时候,被他一把推下来,险些丧了命。虽然最后命是保下了,但却留下了腿疾,前途尽毁。
    若说谁个最不想在那个家待,第一是周衍,第二就是周显。
    周显叹气道:“可惜没机会再回去。”
    他们兄弟当初离开濠州的时候,一个个都有雄心壮志,都期待着有一日能显赫发迹,杀回濠州,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但如今只能是午夜梦回的幻想,徒留遗憾。
    命途多舛。
    生死无常。
    周显这些天也饱受煎熬,今日难得感慨两句。
    夜色已深。
    两兄弟靠在一起,叙说着一些话。周衍跟二哥商量着,准备这几日再跟两个管事聊聊,拿造纸术作诱饵,看看能不能让他们给自己引荐一下这里真正能管事的,看看还有没有活命的机会。
    前世的高科技很多,但是他记下的没几个,更别说时隔多年。
    活字印刷术。
    造纸术。
    这两个是周衍前世车祸前的旅游途中参观过的几处古工坊中看过的,这一世穿越过来被他打小就刻意记下。
    除了这两个,其他值得称道的发明就只有一个‘黑火药’,不知顶不顶用。
    但不论如何总要试一试。
    这些技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也不对。
    如果有下一世,周衍倒是还可以带上。
    但能重生一次已经是万般侥幸,周衍不敢奢求再有一次。
    他只活今朝。
    这辈子如果不成了,这些技术留着也无用,倒不如拿来试一试、搏一搏。
    不过李、周二人狡诈,得小心应付。
    曼陀山庄培植曼陀罗花、饲养菩斯曲蛇,定是狠角色,也不能轻视。
    想着这些。
    脑袋昏沉。
    白日间的疲惫一股脑涌上来,周衍不知不觉就沉沉睡去。
    曾经夜晚一向是他最期待的时候。
    人间的白昼是黑色的。
    唯有在梦中才有色彩。
    周衍面带微笑、脸色惨白,满含期待的沉入梦乡,希望今晚能有个好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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