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最后才离开,在御药堂后方的弟子房前,许久没有在一起的师兄妹三人一前一后慢步走着,天澈在最前面,萧千夜牵着云潇跟着后面,这条路他们年少之时也曾走过无数次,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悠然宁静,放下了父辈的积怨和故乡的成见,就那么慢慢、缓缓,时而低语时而轻笑的一起走着。
    天澈的心情或许比他们二人更加复杂感慨,自那一年被掌门师父救回昆仑,重创的身体就只能在鹿吾山青丘师叔处长久而缓慢的疗养恢复,师妹云潇的情况他自然也是再清楚不过,每次唐红袖有意无意的和他提起这些事情,都让他心中纠起不安,这么多年的相处,他早就将云潇视若亲人,如今终于能看着她成家,仿佛心中一块巨石悄然落地。
    唯一的遗憾,大约就是秋水师叔早早过世,没能看到唯一的女儿嫁给心爱的人吧?
    而最大的惊喜,应该是凤九卿、凤姬,甚至萧奕白都这么巧齐聚昆仑山,这得是多大的缘分才能让这样三个人在同一时间,出现在同一个地方?
    天澈轻轻地叹了口气,忽然顿步回过头,第一次拥抱了一下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师妹,贴着耳根低低祝福。
    云潇心里微微一震,这个拥抱的动作是如此之轻,却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明明是再温柔不过的祝福,却有一种无法言喻的痛苦从内心的某一处蔓延,如同一柄看不见的利刃搅着她的剧痛难忍,让她情不自禁的伸手用力抱住了天澈。
    天澈顿了顿,听见胸膛处埋头的人传出低低的啜泣声,她一贯不畏世俗的目光,自幼除了喜欢黏着千夜,就是和他这个亲传师兄最为亲近了,但他却是个彬彬有礼的人,从来都会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不逾越这条看不见的鸿沟,但是此刻,天澈却仿佛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一边轻拍着她的后背,一边暗暗加重手臂的力道将她抱紧,笑呵呵的安慰道:“好好的怎么哭了呀?你这样粘着我,一会他会吃醋的。”
    萧千夜就在他身侧并肩而立,听到这句调侃的玩笑话,微微笑了一下——换成别人,他是真的会不高兴,但若是天澈,这好像只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云潇抹着眼泪,脸色有些淡淡的苍白,这一番情绪的剧烈波动让心中的火种明灭不定的跳了一下,也让她突然感到了一丝不适。
    天澈敏锐的注意到她身上微妙的转变,立即给身边的萧千夜使了个眼色,两人心照不宣的不再多提刚才的话,就在三人准备离开之际,旁边弟子房的门忽然被轻轻推开,明姝小心的扶着门走出来,一抬头看见三人就在不远处,吓的她脚下一晃差点往后摔倒。
    云潇循声望来,即使复生的身体已经拥有了万年的记忆,但她还是在看见那张紧张不安的面容时,立马认了出来。
    明姝用力攥着自己的拳头,只觉得掌心里都是汗,她本来只是想开门透透气,没料到这么巧竟然会和云潇撞个正着,这一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好半天都只能尴尬的呆在原地。
    两个女人皆是目光复杂的对望了一眼,让周围的空气都瞬间陷入了寂静,连天澈也是呆了数秒才反应过来,他怕明姝为难,连忙主动招手打了个招呼,又转向云潇介绍道,“上次幻魃之灾之后师父就让我教教她剑术,不过明姝身上有伤,所以也一并安排住在了鹿吾山,阿潇,你别介意,她现在不是飞垣的五公主了,按照辈分,还得喊你一声师叔呢!”“师叔……”云潇重复着这两个字,心里却没有多少喜悦,正是这个异国公主带来了灾难,让娘亲惨死在阴谋之下。
    她默默抬手按了一下胸口,熟悉的诡笑在脑中荡起的刹那,这个地方也好像忽然长出来一根刺,让她无意识的加重力气深深按了下去——这段日子以来,她几乎都快要忘记这个人了,她分明也不是很恨明姝,为何还是会感觉到心里的疙瘩磨出一道道伤痕,让她一秒钟都不愿意再看到这张脸出现在眼前。
    “千夜……”天澈的手紧张的握拳,面上保持着镇定赶忙将云潇往他身边推了推,笑道,“好了,你们两个好不容易修成正果,我也不打扰你们,快回论剑峰好好休息吧。”
    萧千夜也察觉到云潇身上的火焰气息变得危险起来,知道天澈这么说只是为了缓和她越来越明显的杀气,他点点头,牵着云潇就往前走,不再去看一旁进退两难的明姝公主。
    明姝大气也不敢发出,她和云潇不是第一次见面了,甚至在飞垣初遇的时候,她还觉得这只是一个卑贱的异族女人罢了,可是为什么这一次的感觉会让她后背发凉,好像有种看不见的危险萦绕全身?
    “明姝。”天澈已经走上来,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惊恐,拍着肩膀安慰道,“没事了。”
    “她、她是不是很讨厌我?”莫名其妙的,一直在颤抖的明姝忽然问了他一个问题,又在脱口之后自己也惊讶的捂住嘴,然后惭愧的低下了头,她心里有一种奇特的复杂感情,在萧千夜拉着云潇准备离开之际,有一个声音在耳边窜起,逼着她要问出这个本不该再继续多谈的话题,但又有着另一丝怎么也压不下去的微妙情绪,似是恐惧和回避,又似在渴盼着答案。
    怎么回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牵引着她的内心,仿佛要让她把那些深藏了许久的阴暗一点点展露出来。
    当蛟龙闯入昆仑山带来云潇死讯的时候,她和所有弟子一样震惊的听着,但又和所有人不一样,因为云潇对她而言,从来就是一个与众不同、极为特殊的存在。
    她没有见过这个昆仑山的小师妹,但她知道萧千夜是因为这个人才会公然抗旨拒婚,让她颜面无存的沦为全境笑柄,一直以来她将所有的怨恨都堆在了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子身上,几乎每日每夜都在幻想着她的容貌、她的性格,甚至她的出身,而当云潇真的去往飞垣之后,她也第一时间就找着各种借口想见一见她。
    坦白而言,第一眼的感觉是失望的,因为这是一个异族女人,哪怕有着惊为天人的美丽,在她看来也只是卑微渺小的。
    这正是这样的反差让她更加难以接受,她是飞垣的公主,出身高贵,如果不是被萧千夜公然拒婚,又有多少王孙贵族求而不得?
    可她偏偏输给了一个异族女人,让这场笑话变得更加难以收场。
    天征府,那座空荡荡的大宅子,她无数次的从门前走过都被紧闭的大门拒之门外,三郡主八次提亲,每次都被拦住不让进,那个在帝都城内并不算特别的府邸对她而言竟然有着莫名的吸引力,可她身为高高在上的公主,竟然找不到合适的借口能走进去,反而是云潇,她那么堂而皇之的住了进去,当着帝都城所有人的面,几乎默认了这个人就是天征府的女主人,是未来的阁主夫人。
    说来可笑,自己第一次走进天征府还是沾了三郡主的光,那时候的云潇睡在他的房间,睡在他的床上,只披了一件单薄的睡衣。
    她几乎是无法克制自己在那一瞬间产生的无数种念头,每一种都让她对云潇更加的不屑——他们没有成婚,没有名分,最多只能算是师出同门,她怎么可以这么恬不知耻的睡着男人的床上,简直荒唐的让人不齿。
    成婚?这两个冒出来的瞬间,明姝忽然眼眸一闪,刚才有几个兴高采烈的弟子从她门前跑过去,好像就在嘀咕着什么“喜事”、“成婚”,她听得不是很清楚,这会忽然反应过来,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的望了一眼已经走出十几米的萧千夜和云潇,轻声问道:“天澈,刚才、刚才你们在御药堂说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天澈笑着点头,回道:“差点忘了告诉你,他们成婚了,师父、师叔,还有他们两人的父亲、兄长和姐姐都在呢,也算是这么多年大家的心愿终于成真,是喜事呢。”
    听到这样的话,明姝心底先是微微一颤,但很快就平静下来,显然这件事情已经不能再左右她的情绪,反倒是有些莫名的开心,眼里露出喜悦:“那太好了,天澈,你说我要不要……要不要去恭喜他们?”
    天澈犹豫了一下,想起云潇刚才身上暴起的杀气,为难的笑了笑,找着借口回绝道:“等过一阵子吧,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回来,也不知道又经历了什么事情,先让他们两个单独相处一阵吧。”
    “嗯……”明姝自然能听懂这其中的深意,听话的点点头。
    成婚了,那个改变了她一生的男人,最终还是如愿以偿的娶到了自小就喜爱的姑娘,而她也终于可以从这段深埋着阴谋和不甘的感情中走出,重新开始新的人生。
    就在她这么想着的时候,倏然眼底有一抹奇怪的黑焰闪烁了一瞬,顿时明姝的笑就僵硬在了脸上,有一个名字不由自主的从心中冒出。
    朱厌?
    怎么回事,她怎么会好好的在这种时候,忽然想起这个人的名字?
    若是没记错,这应该是帝都城一个风月之地男宠的名字,就连皇室中都时常有关于他的桃色艳文不绝于耳,每每听人提起,都让她面红耳赤,简直污秽到难以启齿,他花名阿政,似乎是从靖城被转手卖到帝都的,后来莫名其妙成了皇兄身边的新晋红人,由于明溪哥哥早年就有很多坊间传闻,所以那个人忽然摇身一变以“朱厌”的身份出现在帝王身侧之时,也是难免引起了不少流言蜚语。
    云潇,就是死在了他的手上。
    明姝倒吸一口寒气,冷汗沿着脸颊唰滴落,逼着自己赶紧将脑子里恐怖的画面抹去,但是再等她呼吸急促的抬眸,一眼就看到十几米之外的云潇已经转身望向她,她的身上有火光在冒出,危险的像一支脱弦的箭,在她还没有理清头绪的刹那就瞬移到她的面前,然后毫不犹豫的抬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阿潇!”天澈和萧千夜同时脱口,这般闪电一样的速度,竟然让两人都没能来得及出手阻止!
    “朱厌……”似乎被这个名字刺激到了某根神经,云潇的脸上忽然浮起了一丝淡淡的黑焰,眼神倏地一亮,“刚才你是不是说了这个名字?”
    这样一针见血的质问让明姝一阵窒息,她分明一个字也没有说,为什么云潇会听见她心底的声音?
    喉间的力道在持续加重,她拼命的挣扎,却感觉自己正在被火焰吞噬,瞳孔里的火光由红转黑,铺天盖地让整个昆仑之巅风云惊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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