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似的地方祈求上苍原谅。我仅仅唯一的一次自私,差点导致了她不能睁眼看看这个世界。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严格地茹素,我严格地日行一善,我再没有任何非分的想法。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会来到这个地方,经历这种煎熬的等待。

    丁建业焦躁地走来走去,他的皮鞋不停踩在地板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他严厉叱问幼稚园老师给丁惜吃了什么,斥责她的不负责任,她唯唯诺诺地回答说是营养粥菜,和所有同学一模一样。午饭的时候还好好的,只是后来游戏的时候突然就哭了起来。她说话的声音很低,充满了愧疚和不安,听起来就像要哭了似的。那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姑娘,左眉稍上有一颗褐色的痣,她的人生还苍白得像一张白纸。我不忍心,我劝丁建业说,等医生确诊之后再追究也不迟,既然来了医院应该不会有大事。如果我有未卜先知的能力的话,我一定会收回这句话。我一定不会同情那个泫然欲泣的小姑娘。我一定不会把自己暴露在他的满腔怒火下,但是什么都太迟了。

    他眉头紧蹙地盯着我,像盯着一个陌生人,“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现在里面那个躺着的,是你的女儿,你的女儿诶!你怎么可以把话说得这么轻巧,这么若无其事?”他隐忍的怒火在空旷的过道里啪啪地燃烧起来。幼稚园老师不知所措地望着他,而我只是张着嘴,怔愣着。

    “你表现得像个无事人一样,如果换做别人,你是不是也能这样若无其事?”

    我不知道我是否真的若无其事,或者只是表现得若无其事,我没有亲眼看到她泪水涟涟地望着我,没有亲耳听到她嗓音嘶哑地向我喊痛,没有看到白皙可爱得像天使一样的小脸憋得像猪肝似的,所以我不能判断我说得是否都太轻巧了。但那一刻,我的心咯噔地漏跳了一拍,就像走在大街上无端端从楼顶掉下一盆花在面前,惊惧,忐忑,又带着莫名的兴奋和痛恨,好像终于可以通过切肤的疼痛知道自己还活着,而又痛恨被人洞悉这羞人的活着的动机。我的话开始带着冷箭。

    “我知道那里面是我的女儿,我也很关心她,但你这样疯狗似的乱咬人,她就能好了吗?”

    “你说我是疯狗?”丁建业意有所指地看着我,“你不要忘了,你一辈子都是亏欠着她的。”

    “这里是医院,医生在帮她,她会有什么事?能有什么事?在这里,你才是最居心叵测的人。”

    “你们,你们别吵了。这件事都是我的错。”幼稚园老师诺诺地道歉,但根本压制不住已经爆发的战争。

    丁建业气呼呼地看着我和幼稚园老师——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和幼稚园老师形成了同盟,“要是我女儿有什么事情的话,我绝不会放过你们。”

    不可理喻,这是我能说出的最后四个字。我当时完全没想到这样的焦躁除了关心和愧疚之外,可能更多的是不知所措。人年少的经历会一直影响着一个人的价值观和人生观,就像一个一直被宠爱被保护得很好的幺儿,可能永远也不能成长为一个有担当负责人的人,永远不可能完全的独立。一旦事情发生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寻求保护,但有朝一日这种庇护不见了,他就会彷徨不安,四处乱窜,甚至可能一辈子都找不到出路。

    半个小时之后,手术终于结束了。丁惜昏睡着,大大的床单盖着她小小的身子,一张小脸发青,头发凌乱地贴在前额上。那个医生脱下口罩对我们说这是食管异物,手术很成功,劝诫我们三到五岁的小孩是最容易误吞食东西的年纪,下次切记要好好看管孩子。他还让护士停留了一会儿,给我们看从丁惜气管里取出的东西。那是一块约莫拇指大小的积木,是她初去幼稚园那阵,幼稚园老师说她乖巧得有些孤僻,不爱和同学玩,常常一个人玩耍,她说孩子过于安静孤僻可能不利于日后的智力成长和交际,我便买来这积木让她打发时间。自那以后,她每天都玩得不亦乐乎,组建拆开拆开组建从不厌烦,也没叫我添购过新的积木,就只是因为她知道每天组建拆开两次,静男静贤就来接她回家了。有一天,她憋着小嘴对我说组建拆开两次之后,静男竟还没有来,害她多等了很久,她很不高兴。其实并不是静男静贤爽约了,而是她组建的速度变快了,于是我便给她买了第二套积木,这一块便是其中一块。

    医生走了之后,丁建业仍冷冷地看着我。幼稚园老师也走了,还有十几个小朋友在等着她。在丁惜的病床前坐下来,我和丁建业还是没有对话。我整理着丁惜的乱发。卷曲的假发辫歪到了一边。她从小就是个爱美的美人胚子,才三岁的年纪,就懂得以美色取悦静男和静贤。她每天醒得很早,就是为了多点时间把自己拾掇干净,不用当着众人的面刷牙。她觉得这很羞耻,尽管她有时候还是会尿床。我总是觉得这么干净乖巧的孩子,一定不会误食那些肮脏的积木。但我忘了,她还只是一个三岁的孩子。我解下她的假发,在她额上爱怜地印下一吻,引来丁建业一声讥讽。

    “现在才来假惺惺,你若是真关心她,就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他开始把这次意外归咎到我头上。所有的过错都在我,就连我的关心都是虚情假意,若他觉得我动了一点点真情,那必然也只是在弥补我的愧疚。在他眼里,我就是罪孽的化身。

    我还是小心翼翼地整理她的头发,动作轻柔。我很少这样温柔地看她。她是我的女儿,但她似乎也只是我名义上的女儿。我没有亲身经历过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我没有亲身感受过她小小的身子一下一下从我身体里娩出来,他们把她从我身体里拿出来的时候我昏迷着,我在经历着与她全然无关的痛苦,或许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我们母女关系如此淡薄,我甚至要看到我肚子的褶皱和难看的妊娠纹才能确定她确实是我身上一块孕育了七个月的肉。她一岁半的时候,走路还一颠一颠的,就已经学会逗我了。有一天我躺在躺椅里假寐,她拿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羽毛挠我的手心,目的就是把我弄醒陪她玩。我想伸手抓住她的时候,她就一颠一颠地往后退,步履蹒跚,几次差点跌倒,但她就是玩得不亦乐乎,咯咯咯咯地笑。对她来说,这简单的撩逗和躲避充满了惊险和刺激,但这样快乐的时刻对我们而言少之又少。我不能像马夫人一样,抱起她们,用下巴在她们的胸前挠痒痒,逗得她们哈哈大笑。或许,这也是我最终败给她的原因。总而言之,我是个失败的母亲,一个失败的妻子,一个失败的阿姨,和一个失败的追求者。

    “我从没有想过,你会这么自私,这么残忍。”他平静地说。

    ☆、第 5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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