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擦去,反反复复。其实,每一个学戏的人首先学的就是上妆,歌仔戏的妆容还算简单,但越是简单越是对演员技术的挑剔。毓敏秀这么些年早已练得炉火纯青了。我知道她紧张。这个决定,可能会让戏班从此平步青云,也可能从此万劫不复。这是每一个决定者都有的忧虑,但在出场之前,这实非好事。

    我轻轻接过那根笔,说道:“我帮你画。”

    往常,我很少有这样的机会。小生和小旦的妆容有很大差别,又因是女小生,就更需要在化妆上多下功夫,以期弥补自身女性的阴柔而多带着男性的阳刚。但今天,她是白蛇,我是青蛇,除了脸上白颜料和绿颜料的差别,我是信手拈来的。

    她的眉型是剑眉,因一直都是演小生,许久没有修整过了,眉梢很锋利。我要画出柳叶弯眉的感觉,就要修整眉梢,就免不了要倾身靠近她。她的鼻息温温热热的扑在我脖子上,撩得一阵酥酥麻麻的。那双明亮的眼睛蒙了一些时间的尘,眼角有了细纹,常年化浓妆的脸上也不复当年的光滑,只是白皙依旧。我瞥了一眼,便匆匆别开了。那么近那么近的距离,我连对视的勇气都没有。她的额头有一些细纹,梳得光滑整齐的头发在橘黄的灯光下似乎有一根白丝晃了我的眼。我将它拔了下来。

    “白头发。”我说。

    她从我的手上接过,来回转着圈把玩着,感慨似的唏嘘了一声,“不知不觉就老了啊。”

    我的手停下来,不知为何突然就有勇气细细地端详她了。蒙了尘的眼睛,还是很好看。鼻子依然高挺,鼻翼随着呼吸在微微地抽动。嘴唇仍然娇艳欲滴,依稀带着我记忆中的味道。

    “没有,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好看。”我说。

    她没再应声。我早已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从那次告白之后,只要涉及感情私事,她全都沉默回应。她已经三十六岁了,我也三十三了,再以后,我们的头发会变白,牙齿会脱落,不知道这样是不是也算白头偕老了。可是倘若一起变老也算一起白头的话,在这个世界上,和我们一起变老的是整个时代的人,又何谓这样自欺?一想到那遥远的以后,我都只能卡着那一口气不上不下地活着,这一路坚持而来的疲惫、无助和荒诞就都一下子袭上了我的喉头。

    “比赛结束之后,我想离开这里。”我说。

    她的脸倏地抬起来,因为太急速太匆忙,在脸上留下了突兀的一笔。她的眼睛望着我,似梦似幻般。接着林佳喜的声音传来,“时间差不多了,该出场了。”

    时间再一次匆匆地催促着我们向前了。

    演出的前半场该是极成功的。风采俊逸,眼波流转,特别是加入了现代舞的技巧,使两条从林间来到凡尘的灵蛇逶迤而来、款款生姿,一出场便赢得了一片掌声。白蛇邂逅许仙,两人一见钟情、结为连理自是掌声不断、喝彩震耳欲聋。接着便是端午许仙劝杯雄黄酒,白蛇难却现原形了。为了盗窃仙草救回许仙一命,白蛇免不了要与守护仙草的神仙以及法海和尚有一场恶斗。这是一场武戏。为了更突出舞台效果以达到生动传神的效果,这个情节增加了吊钢丝的环节。虽说吊起的高度不算高,但再加上空中的跳踢双枪,这就十分考验功夫和技巧了。她一出场,便得到了雷鸣般的掌声,但是当白蛇旋身而起,灵动的身姿接着钢索的牵引灵巧地踢开长枪之时,意外发生了。有一把长枪大概是没把握好方向,便直接冲着我飞来。当时我正与四个武生周旋在一起,只觉得眼前一晃,便有清凉的感觉沿着眼角落下。我下意识地用手按住,只觉得冰凉的液体从手背滴落。接着是毓敏秀踉跄地身影疾步朝我走过来,匆匆忙忙地带着我下场了。

    “我们去医院。”她说。豪迈地将代表白蛇蛇鳞的裙摆撩起一边,插在腰间。

    “你不能走,你走了戏就演不下去了。”

    “演不下去就不演了,你的眼睛要紧。”她坚持。

    “我们准备了这么久就为了一举夺魁,不能就这么功亏一篑。”

    她要走,我要留,我们就那么僵持着。身边是铜锣此起彼伏的声音,可我们仿似什么都听不到了。我的手仍按着伤口和左眼,少了一只眼睛,她的身影开始浮动起来,看不真切,如梦似幻般。大概真是梦幻吧,不然我怎么听见她说在她眼里,我就是全世界呢。我怔忡着,脚下却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走。

    伤得不算严重,没有伤及眼睛。打了麻药,我也数不出到底缝了几针。只记得有一双手飞快地在我眼角穿针走线,而我脑子里想的全是那一句如梦似幻的“在我眼里,你就是全世界。”

    从眼角的余光里,我能看到她全神贯注地看着医生缝合。那双薄薄的好看的双唇紧闭着。有好几次,我甚至抑制不住地想确认她刚才是不是真说了那句话。我那么急于肯定它,又那么害怕地不敢求证它,以至于从医院回到旅馆我都还沉浸在如何开口的问题里。

    戏班落选了这是毫无疑问的,每个人脸上都透着一股暮霭沉沉,就像在对我无声地指责。就算受伤了,也不必毓敏秀亲自送去医院的,这样的话就算表现不突出,好歹也算有始有终,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虎头无尾。毓敏秀没说什么,只是简单交代事已至此,就放大家一天假可以尽情地游玩,便又不见了。一直到后半夜才回来,好像还喝了酒。

    搬去宜兰之后我们就很少参加野台演出了,后来我和丁建业成婚,即使有野台演出我们也再没同宿一屋过了。她推开门看到我的时候有些诧异,微微晃了晃脑袋醒了醒酒,才走到床边,换下鞋子。

    “你去哪儿了?”我问。

    “去找那几个评委道歉,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重新演一次。”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倒身睡在床上,双手揉着额头,仿佛醉得不轻。我起身给她倒水泡脚,她很顺从地泡上了。

    “那他们怎么说?”

    “他们说要商量一下,明天才能有结果。如果能重新演一次的话,也是明天最后一场。”

    “你跟他们喝的酒?”

    她轻轻应了一声,又没音了。这个女人不知从何时起就一直担任着男人的角色,不管是台上还是台下,她都是如此担当如此重情重义,只怕她早被生活磨砺得已经忘记自己只是个女人了。我掬起一捧水,缓缓沿着她的脚踝淋下,按摩着脚踝的位置。奔走了一天,脚踝该是极酸极酸的。她猛然坐起身子,想要制止我。

    “你躺着吧,我能为你做的也就只有这些芝麻绿豆的小事了。”我说。

    “阿凤,你千万不要这么说。你为我做的,实在太多了太多了。”

    大概是水温太热,我直觉得蒸腾起来的热气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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