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只有个人头摆在地上,不过一说到科学技术的问题,芙拉就神态严肃,现在堪称气势汹汹。
    “我们不是污染世界的异物,是改造世界的主人,就连你的思考和智慧也是我们科学进步的产物,——你明明知道奥泽暴这个物种本来没有自我。我们本来可以变得更好,也可以过得更幸福,如果不是当年环保恐怖主义者到处袭击重要设施,我们已经像这些天使一样在虚空航行了!”
    “你说主人?”阿捷赫张开爪子,看着就像是抓住了一束光一样,“看着,这是一束光,你是不是还想说这束光不是活的实体,只是被你改造的外在世界的一部分?你是不是还想说你也是它的主人?”
    芙拉盯着阿捷赫发愣,就像她专注于嫁接研究的思维没法及时领悟她的比喻一样。当然了,宁永学也没想明白。
    还没等他想明白,阿捷赫立刻对研究员进行了侮辱性发言,“你听不明白,是因为你一直很无知。”
    “无知?”芙拉好像觉得自己被攻击了,“我怎么就无知了?”
    “你当然很无知。”她继续说,“光比你以为有智慧的实体更活跃。它用不着占据空间就能充满全部世界,它既能滋养万物,也能把万物付之一炬。你们造了些发光的灯和武器就自称掌握了光,其实被掌握的是你们。你自己看不出来,是因为你的视野只局限在眼前和脚下这一亩三分地。你自称是主人,其实你也就是一个工具,跟一棵树或者一根柴火没区别。”
    芙拉好像快被绕晕了,宁永学觉得如果她还有身体和手,她一定会捂住额头,用拇指揉自己的太阳穴,表现得痛苦无比。
    “我们可能有些世界观差异,我是说......”
    “世界观差异?”阿捷赫发声大笑,好像领袖正在演讲一样,“有没有可能树木的生长就是为了最后的燃烧,有没有可能光芒滋养万物,就是为了在最后把它付之一炬?你们所谓的掌握,其实只是在加快这个付之一炬的过程?”
    这观点固然怪异,宁永学却从中听出了另一种世界观,意外的贴合漫宿与现实世界的关系,贴合每一个利用漫宿之后迎来结构性崩溃的现实世界。
    阿捷赫嗤笑一声,下了最终结论。“麦田里的稻子也可以声称它们在改造世界,控制人类,在田地里当伟大的主宰者。因为你们种地的时候也在给麦子浇水施肥,促进它们和泥土交融,——看起来就像稻子的奴隶,不是吗?但说到底,等死亡来临的时候,事实会证明它们被种下去就是为了剥壳取谷,可惜它们自己不知道。”
    宁永学听出来了,在阿捷赫的世界观里漫宿就是光,是种地的农民。所有利用漫宿的人都是受到光芒照耀并迟早会陷入熊熊燃烧的树木,是农民辛勤地浇水施肥但迟早要收割的稻谷。
    漫宿滋养了这些走在道途上的人类,给他们力量,给他们地位,同时慢慢诅咒它们,如同收割机对稻子剥壳取谷,如同猎人处理鹿的尸体,——血肉做成粮食,油脂做成燃料,骨头制成工具,毛皮做成衣服。
    不管他们躲得有多远,藏得有多深,哪怕像天使们一样登上方舟,跨越虚空。等经历无穷无尽的岁月之后,漫宿还是会慢慢吞噬它们,用强烈的诅咒将其消磨殆尽。
    当一个世界中这些受诅咒者太多,整个世界都会迎来结构性崩溃。
    而与之相对的,穷卑者是从未出现过的东西,就像光芒下的阴影,田地里的野草,抗拒着诅咒的同时消灭那些被诅咒的“伪人”,其凶猛程度几乎将本世界道途上的人消灭殆尽。
    芙拉被她问住了,看得出来,她陷入了一种毫无意义的沉思,这种沉思和她的研究距离太远,是一种涉及世界本质的形而上的讨论。宁永学只好咳嗽一声,免得她们无休无止地争论下去。
    “你说得很好,阿捷赫。”他说,“但这类形而上学理论有无数种不同的角度诠释世界。我想说的是,我会想办法尽快睡过去,然后这边就要交给炼金术士和你的狼群了。”
    “至少你现在知道什么事情和什么人更重要了,小子。”她盯着他说,“希望你能变得更像人一点。”
    ......
    宁永学有时也会觉得奇怪,为什么在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往往感觉缺失,等事后分析的时候却会忽然陷入顾虑中,仿佛要经过一些思考他才能多愁善感起来。
    等到那时,他总感觉自己的情绪有点太事后,自然也就不那么合理了。
    记得当时曲奕空几乎就要死了。他跪在对方面前,注视她用微弱的声息做请求,在将要逝去的时候完成把两个人联系在一起的仪式。
    但他拒绝了。
    当时宁永学很难描述自己拒绝那个吻的理由,现在想来,理由其实和纠结的爱情无关,很实际,却也很紧要:他仍然没有找到和曲奕空真正共处的方式,仍然不知道该把自我放在哪里,仍然不知道该如何表达真实的自己。
    那时他只想献出他这个残缺的灵魂,补足她的缺失,只求活在她体内,以另一种方式把自己的生命延续下去。
    当然这是好听的说法,对宁永学来说,为她而死是快乐的,也是满足的。既能实现他心中的愿景,也能让他从长久的虚无中解脱,就像淹死在温暖的酒水中一样陶然欲醉。
    要说难听一点,就是用再也无需忧虑任何事的死亡换来活人漫长的痛苦。每次她记起自己如何活下来这件事,她就会受到严重的精神折磨,哪怕看到旁人的墓碑和一束献给死人的花,她都会陷入怅惘中。
    这种精神折磨的前提是深刻的爱意,那时他们俩确实有些迹象,但也只是了解了对方的一部分,仅此而已。
    一直以来,宁永学都不相信世界上有永恒不变的关系,爱情本身自然也是脆弱的,是需要时时刻刻维护的。对他来说,维护爱情远比得到它更难,在前一件事中他总想展示最深层的自我,通常只会迎来惨烈的失败,后者却只需要空洞的社交礼仪和精心编造的辞藻表达,总是顺利无比。
    当然了,白尹是个例外,是个未知的形象,是平凡人中不平凡的人。从曲奕空那儿接受了经历和记忆之后,她反而变得更令人困惑了。
    这两个女人的对话简直就是精神病呓语,关键曲奕空自己有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在呓语个什么玩意,每句话都全凭直觉和感性。
    曲奕空的直觉和感性实在太多,总是做着她自己都不明所以的事情。这就是为什么哪怕宁永学经历了她的一生,也还是没办法完全理解她的想法。
    与其期望他们的关系能在难以预估的将来中留存,不如让它凝固在永恒的死亡中。
    他是怀着一种扭曲的心态享受自己死去的事实,享受对方因他而存活的结果。
    宁永学到他们俩在地下室里讨论了死亡和逃避,讨论了西西弗斯和他的巨石,他们才找到了这段感情的诠释,既对他诠释了如何互相扶持着活下去,也在感性和直觉之外给她找到了一份可供思考的理由。
    但是就像他说的,没有永恒不变或一劳永逸的关系,只有永无止境的考验和小心翼翼的维护。就像那个叫芙拉的嫁接员日复一日维护自己的身体一样,每天都是开始而非结束,每天都有可能失去,而非确定完美的结局。
    他苏醒了,这里是个狭窄的暗室,紧闭的门外弥漫着刺鼻的硫磺气味和血腥味。昏黄的光芒让整个世界都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色调,仿佛是褪色的老胶片,是旧时代的记忆,身处其中几乎令人作呕。
    宁永学跪在她旁边,把颈环解开,放在一旁,然后伸手擦拭从伤口中溢出的黑色淤泥。与其说是为了让她舒服点,不如说是不想看到它们在光芒下闪烁——那就像死人发黑的淤血,令人不安。
    曲奕空面色发白,无形利刃的伤口从她颈侧往两边延伸,几乎像是被斧头劈进去了一半。她还有意识,但是很难言语,即使开口也只吐出一两个字。
    他不能说自己会为之前没陪在她身边后悔,因为,要把她睡梦中的身体接引到方舟中,他这条路上每一个遭遇都不能缺少。但是在这之后,只要还没从诺沃契尔卡斯克走出去,他离开一步恐怕都会魂不守舍,精神恍惚。
    他用手擦拭,然后用埋首她颈边,像吸伤口里的蛇毒一样吞入大股淤泥,吐到地上。这些东西冰冷刺骨,就像冻土上的泥沙。
    最后他拿她的小刀从自己手心切下一片片肉,把带血的皮肉像绷带一样贴在上面。他不知道这些乱七八糟手段有多少能派得上用场,不过总归有些是有用的。
    所谓病急乱投医,一定就是这回事。
    “我每次感觉自己快死的时候,怎么你都在旁边看着啊,宁永学......”曲奕空终于朝他侧过脸来。她伸手想把血糊糊的肉片取下来,但他用力握住了,止住了她的动作。
    “可能是因为像我这类人就是会带来不幸吧。”宁永学吻了下她的手指,“我得每天都求你一遍不要离开我才行。”
    “只是没想到刃的伤口会反应这么剧烈而已。”她转回脸去,“我以前一直在城市里徘徊,还从没挥过这么多次刀,也从没切过这么多我想象都没想象过的东西。不过,要是每次意识在消失边缘徘徊的时候都有你在旁边守着,感觉其实也不错。虽然你总说一切都在改变,但我倒觉得,总有些事情是不会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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