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朝开立,世家大族虽不及魏晋时,那般强势张扬。但在朝廷公门、江湖绿林中的影响力,依旧不容小觑。
    钟鸣鼎食、其势炎炎者,号称“五姓七宗”!分别是:陇西二李、清河二崔、太原王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多有子嗣出将入相。便是盛朝皇族,也多以与“七宗”结亲为荣。崔琬出身的崔氏,便是“清河二崔”中的一支。
    世家大族、高门大户,无论是良贱之分、还是主客之礼,俱是严谨非常。因而,崔琬在杨朝夕客房呆了约一炷香时,便有贴身婢女过来叩门、询问晚膳如何安排。实际则是催促崔琬尽快离开,待家主归来撞见,只怕免不了一番责罚。
    崔琬只好起身,恋恋不舍福了一礼:“冲灵子,你便在府中放心住下,不会再有王辍那等人过来搅扰。稍后会有奴婢送晚斋过来,待明日我约好了幕僚先生们,再带过来见你。”
    杨朝夕也拱手拜别:“劳烦琬儿,静候佳音。”
    是夜无话。
    次日巳时二刻,崔琬便带着两名长者,来到杨朝夕所住客房。
    一人名叫上官衡,身材奇伟,双鬓微白,儒雅沉稳的气质中,透着老谋深算的精明。另一人叫杜箫客,武者装束,须髯贯满权腮,眼中透着凛凛寒意。
    几人见礼后,便是开门见山的交谈。杨朝夕抱拳道:“小侄邙山武者杨朝夕,此次下山,是为探查麟迹观弟子罗柔遇害之事而来。”
    上官衡捋了把山羊须,淡笑道:“此事几日前,便听六小姐说起过,当时一道去探查此案的、亦是我二人。杨少侠想知道些什么,不妨直言。”
    杨朝夕想了想道:“罗柔遇害前,一直在探查先前的一桩‘女子失踪案’。恰巧那日撞见洪太祝与陈少尹密谈河道疏浚的隐情,第二日便失踪不见。待捞到尸身时,已是次日深夜。这未免有些巧合!
    若凶徒果真担心女子失踪之事被她查到、或者只是垂涎她美色,为何不提前动手?且之前许多女子是彻底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唯独罗柔是被凌虐后抛尸洛水。这其中蹊跷,不得不令人深思。”
    “杨少侠,你到底想说什么!”同为武者的杜箫客,有些不悦道。
    “小侄怀疑,罗柔遇害,不是凶徒一时性起那般简单,而是另有隐情。极有可能是她听到了某些隐蔽,被幕后势力派人灭了口。”杨朝夕将自己几日来、反复思虑后的猜测,顺势抛了出来。
    “杨少侠所言,倒让我想起几日前、与杜兄弟一道去公门施压的情形。这桩案子粗看并不复杂,但河南尹却眉关紧锁、百般推脱,说已交给少尹陈望庐督办,似乎担心有什么大麻烦一样。
    再去找陈少尹、却是极其认真负责,与之前了结‘女子失踪案’的草率相比,像是换了一个人。似乎对这桩案子、早已成竹在胸,没有半分焦急之色。”上官衡继续摩挲着山羊须,将自己的见闻说了出来。
    “那陈望庐最后说过一句,不出三日、必能找到证物。果然第三日,便在城中三处祆祠附近,找到了罗柔贴身之物。”杜箫客补充道。
    “所以,若单论巧合,确实多了些。你的怀疑,很有道理。罗柔之事,更像背后有人操纵,好将众人注意力集中在凶徒、证物、凌虐、溺亡等几件事上,然后按图索骥、勘破案情,一切顺理成章、大快人心……然后便会忽略掉真正操纵之人,以及他们的图谋和隐秘。”
    上官衡轻描淡写道。似乎久历公门之人,对一些明暗伎俩、早已司空见惯,
    “至于你说的灭口,虽不排除、却有些简单了。如果只是灭口,凌虐和抛尸便显得多余,既然做了,必然是有意为之。目的,就是叫人愤怒。”
    “为什么是愤怒?”杨朝夕有些不解,这幕僚们的思路、果然与众不同。
    “因为愤怒,麟迹观的人、道门的人,才可能会不计代价,向一些疑似势力出手,然后你来我往、造成死伤。愤怒,便会酿成不死不休的宿仇。”上官衡顺着自己思路、将一些猜测说了出来。
    杨朝夕顿时惊出半身冷汗,想起前几日与尉迟渊、方七斗一道,关于背后势力“祸水东引”的一番猜想,再度与崔府两位幕僚所言,不谋而合。其谋算之深、用计之毒,罕有能出其右者!心中对背后操盘者的身份,既有好奇、也有厌恶。
    “与道门不睦的、主要是释门,但释门向来戒淫邪、戒杀伤,这脏水无论如何,也泼不到释门头上……”杨朝夕继续抛出疑惑。
    然而话刚落地,他心中已然明悟:所以背后势力才想方设法、将线索引向祆教!这一点,尉迟渊和方七斗一早便提醒过他了。再回想方才上官衡所言、河南尹与陈少尹的异常反应,可以推测这背后势力,必然强大异常,令洛阳公门官吏、都为之忌惮!
    想到这里,之前的猜测仿佛得到印证,杨朝夕心中答案便呼之欲出:
    这股势力,八成可能是洛阳太微宫!
    “杨少侠,释门亦有派系。西域吐蕃等藩属国、所修佛法乃天竺密宗。与中土颇有不同,其中便有修‘欢喜佛’的法门。所以若一概而论、说释门戒淫禁欲,也并不尽然。”上官衡接着说道,“那抓捕到的凶徒中、不正有一个番僧吗?”
    “如此说来,若一切都是太微宫在背后操纵,那么太微宫使王缙,岂不是既暗通吐蕃、又勾结妖族?”杨朝夕毫无顾忌道。
    上官衡与杜箫客面面相觑,似乎杨朝夕所言、颇有些敏感。
    杜箫客冷声道:“杨少侠,休要胡说!王宫使与我崔氏家主交情匪浅,若真是他所为、岂不是说我崔府也是帮凶么!”
    上官衡也道:“看来杨少侠对王宫使、似乎有些偏见。太微宫都统河南、淮西、山南东道诸节度行营,但所授官职、却并非只有王宫使一人。譬如你说的洪太祝,官职虽则不高、却能和从四品的陈少尹平坐论交,这便是太微宫的特殊之处。
    所以,即便背后操纵的是太微宫,也断然不会是王宫使,极可能是下面官吏欺上瞒下、肆意妄为。”
    对于这一点、杨朝夕不敢苟同,但做客崔府,自然不是为了与人争辩而来。
    沉吟片刻,杨朝夕又道:“小侄明白。但此事线索、从一开始、便指向河道疏浚。所以,小侄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请两位世伯稍稍疏通、以便我深入探查。”
    上官衡看了眼一言不发的崔琬,淡笑道:“杨少侠请讲!但凡不触犯盛朝律令、只看六小姐的颜面,也必尽力而为。”
    “想请二位世伯给我安排个身份,好方便进出河道疏浚现场,再伺机探查其中隐秘。”杨朝夕站起身来,向两人拱手道。
    上官衡与杜箫客对视一眼,面露为难之色:“我崔氏与河南道转运使刘晏不曾交游,与河南府诸吏也不甚亲近,此事怕不好办。”说着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若要探听些许消息,我二人出面、便可做到。届时再请六小姐派人转告与你。如何?”
    杜箫客也跟着道:“老杜一介武夫,若是有架可打、大可通传我一声。六小姐的朋友、自然便是我的朋友!”
    杨朝夕本就未抱太大希望,听二人肯如此说、知道已经给足了颜面。便拱手作揖道:“那小侄便先行谢过!”
    待两位幕僚走后,崔琬一脸尴尬道:“冲灵子,我事先并不知他二人如此滑头,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红口白牙说了一通,倒叫你欠了他们一个人情……抱歉啦!”
    杨朝夕笑道:“也是人之常情。他们肯来、看的是你六小姐的面子,至于帮不帮、就要看他们自己的盘算了。倒也不是一无所获,他们随意听到的一些消息、看到的一些反常,对我来说,都有大用。所以,六小姐的大恩大德、杨某人必涌泉相报!”
    崔琬双颊飞红、带着几分薄怒道:“什么六小姐!你又不是我爹爹麾下的幕僚,干嘛学他们贫嘴贱舌。”说话间抽出香拳、在他身上挥砸了一下,又觉不妥,撤手而回道,“那你接下来要如何探查?”
    “只能另谋他途咯!”杨朝夕故作轻松、抻了个懒腰道。
    两人略觉枯闷,便出了客房、在一方小园中踱步闲聊。从罗柔师姊的过往、到“灵蛇化蛟枪”,再到春溪剑法、公孙剑法、内丹之道……
    崔琬心中喜悦一点点升腾,逐渐化为微醺的满足。这方极简的小园,也在欢愉的气氛里、宛如仙苑。
    许久,一道细小而讨厌的声音响起:“六小姐,家主叫您过去,一道用午膳。”杨朝夕侧头看去,却是崔琬的贴身婢女小苹。
    崔琬眼波盈盈、脸上喜色微褪:“爹爹叫我!午膳会安排奴婢送来,午后再来寻你。”
    说完,她便沿着曲折小径,衣裙摇曳、款款而走。行到一处弯折、却蓦然回首,笑靥如花道,
    “冲灵子!我要爹爹招你作幕僚,这样、你就能一直呆在这里啦!”
    杨朝夕笑容微苦,正要回答,崔琬却早扭过身去、如脱兔般蹦跳着跑开了。
    崔府正堂,一方雕镂精细的紫檀木板足案,支在中央。四面围着一张高椅、六只月牙凳,皆描金敷彩。
    崔府家主崔曒,正端坐在高椅上,面无表情。婢女们如穿花彩蝶般、次第绕案而行,将碗碟、菜食、酒浆、茶汤等纷纷端上。待酒菜齐备,婢女们便静静站好,依尊卑长幼,将菜品、羹汤分出一些,盛放在每人身前。
    崔曒微不可察地、瞥了眼坐在下首的崔琬,双颊粉润、笑意犹存、一副喜不自胜的情态,淡淡道:“用膳。”
    围坐案边的众妻妾、子女,才捧起碗筷,无声地咀嚼起来。
    酒注玉杯、菜过五味,不到一炷香,崔曒已放下碗筷:“你们继续。琬儿!到我书房里来。”
    案边众人皆停下手中动作、目送崔曒离去,又看着崔琬慌忙起身,莲步轻踏、跟了过去。才重新低下头,继续享用丰盛的午膳。
    书房阔大,两壁书架上摆满了经函、卷帙。北面轩窗洞开,露出院中的池亭假山,红香翠色掩映,一幅雅致春景。
    崔曒在方榻旁的一张圈椅上坐下,端起婢女刚送来的茶盏,轻轻抿过一口、眉间微皱,抬起头来:“琬儿,听说府上来了一位少侠、叫做杨朝夕,可有此事?”
    崔琬心里一突,有种被撞破私情的感觉。双手隔着罗袖、绞在一起,心绪翻腾复杂,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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