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不解惆怅客,杨花潇潇作雪飞。
    看到少女明媚绝丽的容颜,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昨夜黑暗里,那道扑在自己怀中、温软的身影。杨朝夕稍显局促,应了声:“嗯。”
    两人四目相对,却一时找不出想说的话。穿院而过的杨柳风、摇摇欲坠的海棠花,此时都显得多余而尴尬。
    少女突然指了指客房,美眸中现出别样的羞怯:“不请我……进去坐一坐吗?”
    杨朝夕如释重负,方才尴尬带来的压力、并不比临敌拼斗时少多少:“那、那你进来吧,琬儿。”
    崔琬跟在杨朝夕身后,蓦然侧过头去、偷偷瞪了眼躲在远处的小苹。小苹这才捂住嘴,意味深长地笑着跑开。
    两人进了客房,崔琬却转过身去、将木门栓死。再回过头时,却向杨朝夕盈盈拜倒:“冲灵子,琬儿谢你昨夜舍命相救之恩!若你不来、那轻薄小儿必然得逞……我……我便唯有求死一途。”
    杨朝夕想要上前扶起、又觉不妥,只好拱手还礼道:“琬儿,我既已入崔府、这便是分所应当之事,何须言谢?你我从前是道友、如今是主仆,你既横遭劫难,我又怎能袖手旁观。”
    “只是因为这些吗?”崔琬眼中微有失望,不甘地追问道。
    “我……这些时日,与你呆在一处,我便觉得踏实、觉得心安。你又举荐我做了崔府幕僚,我心里一直很感激你……”
    杨朝夕突然有些慌乱,崔琬想要的回答、他其实心中有数。却仿佛被什么绊住了,只会说些无关痛痒的话。
    “我不要你感激。从斋坛演武那次……我便记住你了。你虽辱我、胜我,但后来每每想起,心里却都是欢喜。我,只要你一句话,你敢说吗?”崔琬眉眼莹莹,似有水雾闪过,话语陡然变得认真起来。
    “我、我们身份……太过悬殊。我只是山野长大的穷小子,空学了一身道门武艺、徒有一腔行侠仗义的志趣……未来何往,尚且不知,怎敢信口开河、搪塞佳人?你是世家大族的嫡女,你未来的行迹,崔世伯其实早便为你定好了……”杨朝夕望着灼灼难躲的目光,心中一横、便将自己心中真实所想,统统倾倒出来。
    “原来你是、你是这般想的……是不是我若生在贫寒门户,你便肯与我亲近、甚至……结成道侣?”崔琬如遭雷击,竟未曾想过、他会是这样的想法。
    这些时日来,她以心筑台,一砖一石、一花一木地在心底造起的梦境楼阁,却在此刻,轰然坍塌!但她却不肯认命,又将梦境的废墟残垣捧起,挑出碎成数瓣的心台,怆然拼凑在一起,试图再重新造出、一模一样的梦境。
    杨朝夕不知如何作答,心中苦意翻涌。此刻方知,原来关林儿在自己心底的位置、竟丝毫未变。自己一直都刻意地不去触碰,直到此时被迫做出决断,竟然呆如木鸡、胆怯如斯。原来无论武艺再高,心境若不强大,自己仍然是懦夫一个!
    待他回过心神、看到眼前一幕,陡然睁大了眼睛:不知何时开始,崔琬竟将身上裙衫件件剥落,两行粉泪如著、挂在清颜。襦衫、褙子、汗衫、外裙、间裙、绸裈……一件接着一件,满地皆是红、紫、白、翠相间的衣物。
    待褪得只剩下袹複与短裈,她玲珑浮凸的身躯、才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冲……冲灵子,我崔琬清誉、险被轻薄小儿占去,是你救我回来……不论爹爹如何左右我姻缘、我只想把自己交给你,心中才不会遗憾……”
    杨朝夕目光凝滞,看着眼前活色生香的景象,若说无动于衷,那才是自欺欺人!
    只是心中仿佛有一道无形桎梏、将欲念层层拦住,才把持住了最后一丝理智,没有色迷心窍、做出不计后果的荒唐之事来。
    这时,门外传来婢女小苹的惊呼,接着是粗暴的叩门声响起、震耳欲聋:“开门!开门!杨朝夕!我知道你在里面。昨夜本少爷召集了人马,今日一早便杀去了颍川别业……谁知竟被你捷足先登!杨朝夕,谁特么叫你多管闲事?把本少爷的琬妹救了回来?!”
    杨朝夕立在房中,心中大急,忙拱手作揖,求崔琬快些将衫裙穿上。崔琬将头侧过去、不去理他,泪目凄然的脸上,似乎浮现出一缕自嘲,身体却无动于衷。
    杨朝夕愣了两息,叹了口气:“琬儿,得罪了!”
    话音刚落,崔琬便是一声轻呼。只见杨朝夕一手扛起白玉无瑕的崔琬、一手将地上衣物尽数抄起,奔到屏风后面,将崔琬和衣物全部放在榻上,接着拉开锦被、将崔琬和衣物一齐盖住。这才放下两侧帷幔,疾步绕出屏风。
    “嘭!”地一声巨响,房门从外面踹开。王辍手提横刀、气势汹汹闯了进来:“山野村夫!敢搅了本公子的好事,今日跟你不死不休!”
    王辍将刀背扛在肩上,鼻孔看人、趾高气扬。身后跟着一群、不知何处纠集而来的乌合之众,手中随意握着长的、短的、粗的、细的各式兵器,做出杀气腾腾的样子。似乎只要王辍一声令下,便会立即冲上来,将杨朝夕砍作齑粉。
    杨朝夕面色不豫,回答干脆:“滚!”
    王辍仿佛受了奇耻大辱、吼声都有些变调:“给、我、打!”
    说完,便缩到了人群后面,显然对上次那一记穿心脚,心有余悸。
    乌合之众们便如潮水般一拥而上,喊声喧嚣,更助长了声势!杨朝夕立在客房门口、一脚一个,将冲上来的乌合之众,连人带兵器,全踹飞到两丈之外。
    被踹中的人,大多服服贴贴躺在地上、抱头哀嚎,也有激发出凶性的,爬起来再度冲上!然而看到杨朝夕一脸冷笑地望着他们时,顿时气势全无,拖着兵器掉头便跑。跑到两三丈开外、又聚拢起来,对着杨朝夕肆意谩骂,却是再无一人、胆敢上前。
    王辍见纠集的人马皆不中用,只好将手中陌刀抡出圆弧,色厉内荏地向杨朝夕靠过去。杨朝夕正要再补一脚、彻底解决掉这只讨人嫌的苍蝇,突然感觉身后一双玉手、将他拨开了一些,露出整个身形来。
    王辍手中陌刀忽然顿住,眼睛瞪地滚圆。崔琬宝髻散开,一袭青丝如瀑,顺肩而下。玉颜上丹唇似火、媚眼如丝,一股香糯的气息散发开来,刺激着王辍的每根神经。
    乌合之众们也纷纷停止了谩骂,一齐看向裙衫不整的女子,哪里还猜不明白、刚才房中发生了什么事情?纷纷将同情的目光,转而投向面色呆滞的王辍。
    王辍呆立了片刻,陡然扔下横刀、双手捂脸,大叫一声,奔出了客房之外。
    一群乌合之众见王辍逃跑、顿时丢了主心骨,纷纷丢盔弃甲,四散逃离。眨眼工夫,一个不剩。
    杨朝夕偷偷看了眼崔琬,心中苦笑:这下可好,本来没做什么,反被王辍一干人捉了个正着!真是黄泥掉入裈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杨朝夕见人已跑光,赶忙将门关好:“琬儿,这王辍起了误会,必然四处嚷嚷。估计用不了多久,崔世伯便该差人来捉拿我了。”
    崔琬泪痕未干,冷哼一声,却不理他。过了半晌,才幽幽道:“冲灵子,你果真如此讨厌我吗……如今误会已生,我的清誉便毁在你手上了。既然我爹爹必然大怒,倒不如你……一不做二不休……”
    崔琬说完,从身后慢慢抱住杨朝夕。见他没有拒绝,又拽起他手臂,牵入了屏风、一起倒在榻上。方才草草披上的襦衫和裙子,重又褪了下来,女子绵软的身体,开始靠向一旁健硕的身躯。
    杨朝夕脑中一片空白,身体仿佛一个提线木偶,被她牵入屏风、牵至榻前。身上幞头、襕袍、皂靴、缺胯衫等,被一件件除下,扔在一旁。
    待她温热的身体靠上来,自己身体某处、自然而然地起了反应。脑中的最后那丝清明,开始被燥热一点点取代……这样下去,怕是要铸成大错……
    “咚!咚咚!”极为克制的叩门声,均匀响起。如同一道警钟,将两人即将失控的状态、从悬崖边缘拽了回来。
    崔琬面色潮红、喘息急促,身体都微微发烫起来,被敲门声一惊,连忙缩回锦被中。方才情不自禁的大胆,此刻全变成了手足无措的慌张。
    杨朝夕则如蒙大赦,下裈撑起的营帐、仿佛被浇上了冷水,业火顿熄,后怕不已。对着身侧一团锦被、吞吞吐吐道:“我、我去……看看,你不要、出来。不会……是你爹吧?”
    锦被不答。杨朝夕叫了声“稍待”,便迅速穿戴好,装作若无其事地过去开门。开门一看,却是老管家崔大,手中捧着只红漆木匣,看上去颇为沉重。
    杨朝夕知道,这便是上午议事之时、家主崔曒许诺的谢仪。可见方才之事,尚未来得及传入崔曒耳中。否则此刻送来的,怕该是三尺白绫、或一壶鸩酒,再辅以杜箫客与宗万雄两名武夫,一齐送他上路。
    杨朝夕抱拳躬身、先表了谢意,才恭敬接下这份赏赐。钱财虽是身外之物,可是行走江湖、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事情,也是屡见不鲜。有了这些银钱,今后一段时日、便不用为衣食住行的问题发愁了。
    送走了崔大,杨朝夕将红漆木匣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二两一枚的银铤,足足三十枚、合计六十银子。静静地躺在木匣中,泛着暗哑乌光。
    “冲……冲灵子,何人叩门?”一个闷闷的女声,隔着锦被、从屏风内传出,却是崔琬。此刻的她依旧羞臊不已,不敢直面杨朝夕。
    “崔大过来了,家主赏赐了银子,足有六十两。崔世伯好大气的手笔!”杨朝夕坦然道。
    “那你……拿了银钱、准备做什么呢?”崔琬依旧闷闷地发问道。心中却在盘算,是要他送自己一盒胭脂、还是一副钗钿……
    “昨夜救你时,那浪荡子元季能也被人掳走了。家主担心元载查到崔府这边,叫我和不经禅师出府避避风头。既然银钱已足,我这便打点一下、即刻离开。”杨朝夕如实答道。
    “你要走了吗?”崔琬的声音陡然清晰了许多,却夹着浓浓不舍。
    “本来可以缓上半日。只是方才……那事,待崔世伯知晓,我便想走、也不容易了。”杨朝夕心绪复杂道。尽管自己对崔琬,尚没有那般浓烈的情愫,但方才毕竟肌肤相亲……作为男儿汉,似乎是该负些责任的。
    崔琬听罢,半晌没有声音。杨朝夕觉得奇怪,忍不住起身、转入屏风后一看:却见崔琬朱唇轻咬、粉泪盈腮,梨花带雨的样子,着实惹人怜惜。
    果然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杨朝夕此时心中,便也跟着涌起一股沉郁缠绵之意。心中甚至冒出一个荒诞想法:自己捧着六十两银铤,去向家主崔曒负荆请罪,然后恳求他将崔琬许配给他……
    但是理智告诉他:负荆请罪,无异于自投罗网!崔曒甚至不用徇私枉法,盛朝律令中单是“仆从奸主”一条,便能把自己做成“阉人”。至于求娶崔琬,更是痴人说梦!盛朝律令中有“良贱不婚”的明文,除非自己脱了道籍、考取功名,才能勉强让崔曒多看一眼。否则连通婚资格都不具备。
    一番思虑,杨朝夕才发现:两人间的差距,竟比当初预想过的、还要大得多!崔琬其实早到了婚配年纪,而以自己目前身份与境遇,想娶崔琬,难于登天。
    杨朝夕默默上前、满怀歉意,抱了抱崔琬光洁滑腻的双肩。才将几件换洗的衣袍打入包袱、斜挎在肩:“琬儿,你待我情深义重,杨某人铭记于胸。我一介白丁、身无长物,兼是中人之资,实难高攀!佳人之意……怕只能辜负了。”
    崔琬徒然地看着杨朝夕打点包袱,泪珠一颗一颗滚落在榻。一如当初他离开麟迹观时,自己躲在廊柱后、偷偷目送他离去一般。
    待他说完那番话,转身离开的一刹,崔琬猛然抱住他、泪如雨下:“冲……杨朝夕,我等你……我们还有一场剑、没来得及比……”
    杨朝夕伫立片刻,点了点头。终于还是携了行囊与剑,默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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