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势急转直下,空气仿佛凝滞。
    祆教众护法、传教使、百合卫,见天极护法被金瞳大汉一脚踹回,知道自己远不是对手。可圣姑、圣女皆在它手里,若不拼命一番,实在良心难安。
    于是,祆教众人短暂的呆愣过后,便飞快交换了眼神,随即一拥而上。各式各样的兵刃,劈头盖脸向金瞳大汉袭来,霎时间鞭影如龙、铁扇带风、钢叉森寒、双匕交光!尚有战力的四位护法,皆使出孤注一掷的招式来,誓要重创金瞳大汉。
    紧随其后的光明、公平、圣言、宣仪、布善、炼药、锻金等传教使,纷纷将手中长槊、钢锏、大戟、软剑之类一齐递上,要叫金瞳大汉避无可避、浑身挂彩。至于百合卫众女,却因舱室不够宽敞、全拥挤在最后面,各执刀剑,将门窗挡死。
    整个舱室,顿时被围得水泄不通、宛如铁桶。
    金瞳大汉身形不动、桀桀狂笑:“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说话间,那避无可避的虎躯,竟又炸成一团黑气,令祆教众人攻势,俱都扑了个空。而金瞳大汉的狂笑声,却在舱室各处角落接连响起,令舱中众人无不变色。
    “呀!”
    “呃!”
    “啊!”
    “唔!”
    “……”
    一连串女子中招的惊叫声、闷哼声,从四面八法传来。祆教众人忙转头看去,却见四散开来的百合卫众女,已有多半抛下刀剑、委顿在地,不知死活。显然是金瞳大汉的“杰作”。
    而金瞳大汉却似一只巨大的蜘蛛般、倒挂在舱顶上,时而显化身形,时而溶成黑气。且身形和黑气,皆在舱顶与木楼板间腾挪,犹如蹦跳的巨蚤、辗转不定。每跃下一次、便有一名百合卫中招,不到十息,百合卫悉数受创,再无挺剑持刀之人。
    祆教头目们惶然四顾,却见那金瞳大汉的身影,已在一群东倒西歪的百合卫间站定,正笑望着他们,金瞳里充满了蔑视。
    “哐!哐!哐!哐……”
    二层舱室的木门、以及许多窗扇被接连撞开,群侠主帅们蜂拥进来,将十几个祆教头目团团围住。看到已被捆起丢在绣榻上的祆教圣姑和圣女,先是一愣,旋即都现出喜出望外的神色:
    今日几场恶战,各路人马皆死伤颇多。如今圣姑被缚、相当于首恶被擒,群侠主帅们无不暗暗松了口气;加上圣女已然被捉,无论他们是受萧大人所托,还是听命元相、王宫使,今日阻截圣女之事,便算是完成了大半。
    至于这金瞳大汉,虽来历不明、且正邪难辨,却显然是来找祆教的麻烦来的。否则,它又何必要费尽周折、将这圣姑、圣女一并捉了,扔在这里听候发落?对头的对头、便是吾辈的朋友,此四海皆准!群侠主帅们此刻心中,大都是这样的想法。
    果然,金瞳大汉见他们鱼贯而入、各自站定,才桀桀笑道:“本仙人乃是受太微宫所邀,特来了结‘虎贲卫’与祆教的恩怨。如今妖首已擒,生死不过是本仙人一念之间。你们这些妖人,若还负隅顽抗,我便先杀了你们的圣姑!”
    祆教头目们聚成一团,望着金瞳大汉和群侠主帅,面上皆露出决然不屈之色。竟无一人开口求饶。
    金瞳大汉冷哼一声,旋即脚下一动。只见一柄横刀被它踮起,接着挥掌拍出!
    那横刀当即化作一道飞电流光,擦着柳晓暮玉颈、钉在了绣榻漆柱上。白如凝脂的玉颈左侧,登时绽开一道伤口。晶莹的血珠子接连渗出,旋即顺着玉颈、纷纷滑落,勾勒出一道道艳红的血线。
    “当啷!当啷!”双戈落地的声音响起。却是天极护法不忍圣姑受辱,率先将自己双短戈掷出,掉落在金瞳大汉面前。然后双臂卸力、头颈低垂,摆出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来。
    其他祆教头目见状,皆知大势已去,个个垂头丧气,纷纷将手中兵刃丢出。任由对面虎视眈眈的群侠冲上来,将他们打翻在地,又找来绳索、逐一捆好。
    其间陈谷、崔九、周游、不眠和尚几人,纷纷捡了刀剑,要杀几个祆教头目泄愤。幸而灵真禅师、肖湛、方七斗等人及时制止,才保下了一些祆教头目的性命。
    群侠主帅一番忙碌,将这些桀骜的祆教头目们捆好,才纷纷向金瞳大汉望去,似乎是在征询它、如何处置这些祆教妖人。
    “唔……噗!”
    便在这时,灵真禅师高大的身形、蓦地倒飞而起,重重撞在舱壁上。一口老血喷出,身形登时不稳、跌坐在舱室尽头,显然受了重创。九环锡杖被甩在一旁,颤抖的右手、还遥指着金瞳大汉,满脸怒容,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秃驴!坏我化身,当得此报!”金瞳大汉掸了掸袍袖,咧嘴一笑,“桀桀!本仙人只要圣女、圣姑,还有本仙人点倒那些祆教女子。其他妖人,要杀要剐,随你们便可!只是,各位豪侠便不好奇,这些面巾下面,都是些什么嘴脸吗?”
    说罢,金瞳大汉不再理会半死不活的灵真禅师,一个闪身,已至绣榻旁。双掌挥起,面巾撕裂,登时将圣姑柳晓暮、以及圣女的阵容,曝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群侠主帅们纷纷转头望去,却都看得呆了:那祆教圣姑粉面如花,琼鼻似玉,贝齿绽雪,下巴尖俏。一双凤眸含怒、不掩媚态,两瓣朱唇纤细、莹润欲滴。不像红尘佳丽,倒似九霄仙娥!
    再细细端详那圣女,只见环髻散乱、霞衣沾灰,看上去不过碧玉年华。蛾眉细密,高颈修白,玉颜失色,深眸凝愁,虽是外邦粉黛,不输中土裙钗!
    一时间,群侠主帅们竟看得心荡神摇、如痴如醉,心中已是分不清这二女姿容,究竟孰高孰低。
    “哎呦!谁掐我……”倒是肖湛一声痛呼,将众人从失态中惊醒,不禁相顾尴尬。
    肖湛偏过头去,却见黎妙兰似笑非笑盯着自己,一只玉手还抵在自己腰间:“好看吗?”
    肖湛摇手讪笑:“一般一般,不敌黎少侠万一!在下一直好奇,这祆教圣姑、圣女,近来被传得神乎其神,究竟是什么模样?今日一见,果然生得面目狰狞、穷凶极恶!”
    “哼!口是心非!男子果然没一个好东西!”黎妙兰气鼓鼓地转过身去,却将祆教头目们的面巾、逐一摘下,露出一张张须髯各异的真容。
    群侠主帅们,这才将注意力转到这群、被摘下面巾的祆教头目脸上,却又是一阵不由自主的惊呼。
    “张松岳?张武侯!你竟是祆教妖人!”
    “覃掌柜,你不是南市贩茶的皇商么?怎么也堕身妖窟?!”
    “李少辰!枉你还曾修圣人之道!不思箪食瓢饮,不念苍生社稷,竟与妖人沆瀣一气,呸!”
    “……”
    难怪祆教妖人,都要蒙面行事!
    原来这月白面巾,竟是他们“无君无父、恣意妄为”的遮羞布!
    洛阳城虽大,但官、儒、士、道、释、商各流,排得上名号的、倒也有数。众人常在洛阳城中交游,即使算不得相熟、但打照面的时候,却是不少。因而,随着一张熟悉的面孔被认出来,群侠主帅已从最初的错愕,渐渐转化为难抑的愤怒。
    肖湛一直处变不惊的脸上,此时竟同时充满了痛惜、狂躁和羞愤:“张松岳!你虽出身毫微,却从不良卫,一路做到洛阳城中、官民钦服的武侯。你心恤小民、直谏上官,勉力办案、昭雪沉冤!多少洛城游侠儿、浪荡子,只因慕你风骨,才改邪归正、去做了不良卫,成了不良帅。甚至同你一般,做了武侯铺的武侯……”
    肖湛说到这里,声音竟有些哽咽。灵真禅师、不眠和尚互视一眼,似是不约而同想到了某桩陈年旧事,却都心照不宣地、没有点破:肖湛之所以愤怒,多半是因为、他便是当年那仰慕张武侯的浪荡子之一吧!这哪里是诘责,这分明是自况。
    张松岳披着青色莲蓬衣,脸上自嘲且萧索:“那便对不住了,肖武侯!张某人昔年也如你一般,以为凭一腔血勇、一身武艺,便可剪除凶顽、昭彰正义。岂料在公门老爷手里,还不是揉圆搓扁的棋子?
    张某人这些年经手的案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但凡牵扯到门阀贵胄,定会有无数看不见的手伸过来,敲头扯须、拉腿掣肘。就如那闻臊而动的蝇虫,挥之不绝、不胜其烦!总要叫你一身气力,无从使出才好。最后这些案子,不过是捉几个无关痛痒的帮凶、杀几个张冠李戴的替罪羊,便结案大吉!
    呵呵!这些服紫冠青之人,明堂上口称圣言、威风八面,暗地里却是一群道貌岸然、沆瀣一气的衣冠禽兽!唯有神主常佑,方能除恶布善、涤尽邪魔,我张某人能入这拜火为尊的神教,才是千金不换的福分!”
    肖湛闻言,却是哑然。
    张松岳所言固有言过其实之处,但大多数、却是他耳闻眼见的事实。而这,也是他始终不肯原谅萧璟的根源所在。
    萧璟固然算得上一个政绩卓然的能吏,但做过的许多错事,想来也经不住良心拷问。若非他当年酒后辱婢,那婢女便不会暗结珠胎、被主母扫地出门。那婢女也便不会投奔无门、流落街头,以至于半生忍辱含垢、苟且偷生,诞下一个叫做肖湛的浪荡子……
    盛朝天下,承平日久,虽有八年蓟州兵祸,但如今劫波尽去、生民渐安,放眼一看,似乎是大治之世的景象。然而终究官论尊卑、人分良贱,许多肮脏卑劣的事情,都在这盛世外囊的掩盖下、在市井草野间潜滋暗长,甚至大行其道。
    倘或盛朝律令、当真能规正人心,倘或儒门礼法、当真能广弘德行,又何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词句呢?
    从市井厮混的浪荡子,阴错阳差学了武艺、做了不良人,又因缘际会、屡破大案,成了不良帅、武侯……张松岳一步步走来的艰难与辛酸,对刚过弱冠之年、便做了道化坊武侯的肖湛来说,又岂会没有感同身受的共鸣?
    只是而今,后起之秀撞见了成名前辈,却是在这般荒唐、难堪的画舫之上,怎能不叫人扼腕唏嘘!
    便在张松岳与肖湛激辩的当口,那“巴州双杰”中的五尺肉球,不知何时、却钻了进来。
    五尺肉球捂着屁股,一瘸一拐走到建木护法面前,却是一口浓痰啐出、正中建木护法额头:
    “龟儿子!你还晓得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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