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扬尘,河风萧索。
    画舫搁浅过的水域,泥沙还未澄清。
    一些穿着黄帔、僧衲、披甲、山纹甲、各色襕袍和绛红莲蓬衣的尸身,杂乱地躺在岸上、泡在水边。许多断折断的芦苇将尸身拦住,才不至于被一波又一波的浪花、拖入深水之中。
    就在洛阳群侠、祆教众人纷纷东去后不久,便是这血腥冲天之处,某团树影下,两团浅灰的轮廓一阵蠕动,却现出一黑一白两道身形来。
    黑影圆脸凶戾、披头散发,套着一袭乌青直裰,头顶黑色高帽、上书“天下太平”四字。手里提溜着一副铁索镣铐,孤魂望之惊惧、野鬼闻风丧胆,正是阴司鬼差“黑无常”范无救。一旁白影却是长脸含笑,穿着缟素直裰,头上高帽雪白、写着“一见生财”,手中哭丧棒专敲亡魂,却是“白无常”谢必安。
    二人长舌血红、垂挂及胸,在一团又一团阴影下跳转穿梭,见众人已去了个干净,更加放开手脚。将浮在一具具尸身上、面容木讷的亡魂拘起,预备捉齐了、拉往阴司过堂。
    谢必安挥棒在前,在一具具死透的尸身上连敲,七魄登时依依不舍地、自尸身上遁出,迅速消散开去。旋即,他一棒指天,数道天魂便飘飘荡荡、往苍穹而去。接着又一棒指地,数道地魂便自尸身中、浑浑噩噩坐起。
    这时,范无救怒叱道:“死生有命,咎由自取!”
    那些地魂闻言,便痴痴傻傻地向他涌去。旋即被他铐住手脚、缀在长长的铁索之上,宛如一串坐以待毙的蚂蚱。
    至于最后一道命魂,却还须留在尸身当中。直到地魂至阴司过完审、受了刑,可以送去轮回之时,才脱离朽烂之躯,与天魂、地魂重聚,以便投胎转世。
    以往寿终正寝、或是夭亡有定之人,便有鬼差提前登门。只待这人咽了气、身体僵冷后,便打散七魄、逐走天魂,只将那一缕地魂勾走。但也有横死之人,因鬼差不能预知大限,便无法及时将这地魂锁拿。这时,地魂便会四处游荡、成为游魂。
    游魂若只怀念生前之物、眷恋生前之人,往往回至旧宅,徘徊不散。直到七日再回到尸身上,确认自己无法还阳,才会万念俱灰,随着赶来的鬼差、踏上黄泉路,同往阴司销案。
    游魂若心怀怨忿、不甘横死,便要化为冤魂,想方设法报仇泄愤。或附身生人,或借尸还阳,一面寻那凶徒、一面为害人间,被目睹之人称作“阴魂不散”。此时,倘若无道修施法震慑,不免会有更多人因此而枉死。
    因而,当“黑白无常”觉察到洛水这边异样,便索性候在附近。一有发现死透之人,便立即将他(她)地魂拘了,免得祸及生人。
    似这般坐享其成的法子,倒也省事省心。两差在洛水旁忙了半日,竟拘到数百道地魂!牵在身后,长长一溜,蔚为壮观。
    两差正待回一趟阴司,先将这数百道阴魂交割了再说。冷不防被一个豹头环眼、须髯飞张的奇丑黑影,拦在了当路。
    “白无常”谢必安一甩长舌、连忙唱喏道:“钟天师,别来无恙哈!我兄弟两个正在此拘魂捉鬼、尽心办差,却不知哪阵阴风把您吹来了?”
    来者正是“捉鬼天师”钟馗,只见他两撇山眉倒竖:“范无救!谢必安!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二鬼却在此袖手旁观,放任这些人打生打死,然后尽拘亡魂、捉去交差。真是麻木不仁,毫无向善悯人之心!”
    “黑无常”范无救却是长舌连抖、声音含混:“钟天师!死人不理活人事!他们爱打爱杀、与我何干?我等差事,便是勾摄魂魄、分定阴阳,免得恶鬼祸乱阳间。你若闲得慌,大可去除暴安良,谁又管得到你!”
    谢必安见钟馗怒意更盛,忙圆场道:“钟天师!我这兄弟素来心直口快、有啥说啥。不过他话糙理不糙,劝人向善止杀,本该是和尚、道士们的事情啊!咱们又何必越俎代庖呢?”
    钟馗顿时有些语塞。今日之鬼,皆昨日之人,若非天灾、人祸、衰老、疾病,红尘俗世岂非要人满为患?而阴司地府便是门可罗雀了。三界增减,自有定数,岂是他们区区鬼差便能干预?
    钟馗黑着脸,沉默半晌,才憋出一句:“我、我钟九道,便是看不惯某些鬼差、见死不救……当年但凡有人拦一下本差爷,何至于血溅丹柱、一命呜呼?”
    此言一出,便是耿直如范无救这般、脸上也不禁掠过一丝尴尬。
    谢必安干笑道:“这个……当年钟天师怒撞殿柱、震惊朝堂,叫那真龙天子之后科举取士、再不敢以貌取人,也算死得其所……还是咱们弟兄两个,去拘……接的您!尔后,东方不亮西方亮,钟大人反在阴司加官进爵、扬眉吐气!如今更是三界闻名的‘捉鬼天师’,岂不比状元公还要快意?”
    钟馗听罢,脸色才渐渐转暖,抚了抚浓密飞髯:“咳、咳!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过去之事,不提也罢……本差爷有些饿了,范无救!你那链子上锁着的,恰有几个恶贯满盈之人,不必过堂、也是永世不得超生。不如送给本差爷作点心……”
    范无救正待义正词严地拒绝,却觉手中铁索一轻,钟馗已经捏着七八道亡魂的脖子、闪到了十几丈外。不禁气急败坏道:“钟九道!你这饕餮之徒!待回到阴司,我必向阎罗王奏明此事!!”
    “悉听尊便!”钟馗声音遥遥传来,身形却早去得远了。
    范无救正要拘来几道亡魂,饱以老拳、以泄私愤。却听谢必安忽道:“噤声!隐形!有人过来了。”
    说罢,两差便带着一串亡魂,顷刻消失在一大团树荫之下。
    不多时,果然有十几个黄帔道士和青衲和尚,鬼鬼祟祟折返回来。他们先是四顾,确定没有祆教众人埋伏后,才纷纷钻入苇丛,很快各自拖着一串串人头跑了出来。人头沾满泥污,早已面目全非,头发捆在一起、好似一条藤上的葫芦。
    其中一个凶和尚嚷嚷道:“这里还有许多妖人尸身,大伙不要抢,先斩了头、回去再分!”
    此言一出,方才已经有些意动的凶和尚、恶道士们,这才按下争夺的心思。依着那凶和尚所言,乖乖将一颗颗头颅斩下,再将头发捆在一起、以便带回。
    然而,就在这些凶和尚、恶道士刚动手不久,忽有许多无头尸身,竟直挺挺立了起来!
    无头尸两臂前伸、双腿僵直,从四面跃起,向这些凶和尚、恶道士围拢上来,像极了索命的恶鬼。
    凶和尚、恶道士们很快便发现不对,顿时裆中一热、汗毛炸开!连忙抛下手中头颅,大呼小叫着向东面奔去,迅速消失在一片尘嚣里。
    这时,范无救才从苇丛的阴影中现出身形,望着屁滚尿流、夺路而逃的凶僧恶道,冷哼一声:“恶人自有恶人磨!他日横死之时,本差必亲自去拘尔等!”
    河面愈窄,水流渐急。
    画舫浮在洛水之上,虽未扬帆,船速倒也不慢。甲板上,伤势不重的祆教头目和教徒们,或坐或站,听着船外水声,望着浩渺烟波,心中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浪头翻涌间,船身一阵颠簸。众人面色如常,却隐约听到木楼二层的舱室内、一声难掩喜色的惊呼:“杨公子,你醒了!”
    二层舱室内,柳晓暮早寻了个圆座,席地盘膝,调息运功。袅袅白气、自青丝玉颈间升腾而起,面无血色的双颊上,似已恢复了一丝红润。
    听到杨朝夕已醒,她心头自是一松。凤眸只微微掀开一道缝隙,便又重新阖上。充满泥丸宫的疲惫感,令她觉得抬起一根指头、都是千难万难。索性闭合六识,专心疗伤。
    杨朝夕缓缓张开双眸,浑身上下、皆是针扎火燎般的疼痛。这疼痛勉强可以忍受,可忽冷忽热的身体,却叫他有些难捱:“好、好冷……不,好热、好热!”
    便在这时,一只微凉的柔荑玉手、贴在了他前额上,触手一片滚烫:“杨公子,你这是热症……小蛮这便去找些水来。”
    杨朝夕又勉力撑开眼皮,只觉天旋地转,身上软绵绵的、如坠五里云雾。定了定神,才记起自己早跌回了画舫中。此时身下绣榻、微微摇晃,想必画舫已然脱险,只是不知祆教和群侠、究竟死伤几何……天光从破洞漏进来,连绵不绝的浮云、从洞口一一掠过。心中竟没来由地,涌起一丝天地寂寥之感。
    忽地,方才那玉手又回来了,在他眼前挥了又挥。旋即,那倾城之容、竟凑在了咫尺间:“公子当静目养神、莫作他想,小蛮先为你散去热毒。”
    说话间,一方冰凉手巾敷在了额上,方才那眩晕之感,顿时好受了许多。杨朝夕依言阖上眼睛,却忍不住开口道:“小蛮姑娘,你……你怎会是祆教圣女?”
    小蛮早命百合卫烧了一壶热水。此刻正捧着瓷碗,朱唇低就、将木勺中的热气吹散,预备喂他喝下。忽听他发问,手中木勺却是一惊,重又掉落回瓷碗中:“公子……教中之事,恕小蛮不便相告……”
    “无妨。小道士已入我祆教,虽身份低微、却也没那么多忌讳。”柳晓暮双眸紧闭、面无喜悲,声音却从外间响起。
    小蛮这才从短短的惊惶无措中、回过神来,忙放下碗勺,拢手作焰道:“圣姑有命,莫不遵从。”
    礼毕,又自榻沿斜斜坐下,舀起一勺热水、凑杨朝夕嘴边:“公子先进些热水,容小蛮慢慢说来。小蛮的身世,想必公子已略知一二。小蛮本是天竺国人,幼时流落到大食国,几经辗转、被旅居碎叶城的义父所救。义父明里是往来大食与中土的行商,暗里却是西域祆教的传教使,他既传我汉俗汉话,也教我武艺。
    没过几年,圣姑自中土来碎叶城找到义父,言明中土祆教圣女已死于兵祸,请西域祆教再派圣女前往洛阳。岂知,大食国尊奉伊斯兰为国教,祆教自波斯灭国后、便已江河日下,教徒十不存一。义父便先斩后奏、为我行了封圣之礼,将我当做‘圣女’来教授。
    今岁小蛮及笄,义父便令我跟着驼队、一路往洛阳而来。其实到达长安时,小蛮便在祆正大人带引下,见过了许多教中前辈兄弟。他们见我武艺尚可,还给我封了一个教职、便是‘霜月护法’。”
    “原来,小蛮姑娘便是霜月护法!”杨朝夕心中惊讶、竟是一层盖过一层,“早听康麻葛说、祆教八大护法个个武艺高强。今日一路行来,原本只见到七位,如今却是凑齐啦!”
    “只怕,又凑不齐了。赤水护法身中数刀,已是阵亡。”
    柳晓暮略显低落的声音,又自外间悠悠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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