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波碎满月,孤桨摇星河。
    一艘泷船离了画舫,便顺着水流、急急向北岸靠去。少年在船侧挥桨,两个女子躲在千疮百孔的篷舱中、默不作声。
    “汩、汩……”泷船很快扎入一片不规整的苇丛中,船头擦进河沙,船身漾起浅淡的水声。苇丛低矮、稀疏,显然有渔人修过,一眼便可望见百丈之外的坊墙。
    少年将船桨丢下,当先跃起,双足在苇草上略略一点、便稳稳踩在岸上:“唐师姊、覃师妹!这儿很坚实、离得也不远,你们快上岸吧!”
    少年自是杨朝夕。他下了画舫,上了泷船,便自觉捡起船桨、做了“船工”。见镜希子唐娟依旧一副不咸不淡的模样,而月希子覃清也是将桃腮鼓起、看也不看他一眼,心中不免又惴惴起来。此时泷船靠岸,他便自告奋勇,当先一步跃上岸去,代两人试好了着岸处的远近和硬软。
    唐娟依旧不搭理他。倒是覃清有些不忍,半晌才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嗯。”
    杨朝夕心头稍松,看着两女安然上岸、直奔铜驼坊而走,自己才忐忑地缀在后面。像极了刚做了顽劣之事,明知要被爹娘责罚、却无从逃避的孩童。
    暮鼓声声,不徐不疾,坊市外也几乎没了行人。一轮皓月照下,漫天星斗荧荧,此情此景、叫人顿感旷远通达,然而杨朝夕脸上纠结之色,却并没有多少和缓。
    好容易捱进了铜驼坊、跨入了方家宅院的乌头门,唐娟才微微抬眸,随口吩咐道:“带他们回客房,备些茶汤晚斋。都早些歇息罢,有什么事明日再议。”
    一仆一婢低眉应下,便要上前来带引两客。杨朝夕顿时急道:“唐师姊!你若心中怨恨师弟,此时要打要罚、我绝不还手。只是这般不作理睬,却叫师弟坐立难安……”
    唐娟不待他说完,陡然转过身来,一字一顿道:“我镜希子出言不逊、遭此惩戒,却没什么话说,又为何要怨恨于你?只是替覃师妹感到不值罢了。前几日你半死不活地送来,是谁灯下榻前、没日没夜照顾你吃粥进药?说句不当的话,便是生身父母卧病在榻,也少有这般尽心竭力的儿女!覃师妹对你情深至斯,你还能如木人泥偶一般、无动于衷吗?”
    覃清听了这话,只觉句句贴人肺腑。心中先是感动莫名,旋即又觉娇羞难掩,最后鼻头一酸、更有两行清泪滚落而下,噙在嘴边、咸涩中透着一丝清甜。
    杨朝夕顿觉胸中、有如万顷浪涛翻滚,很快又舒缓下来。一轮海月升起,心潮再难平静。盯着低头不语的覃清、情不自禁道:“覃师妹,我……确是想错了。你便不是她,也是世间难寻的轻灵女子。我、我只是觉得自己弃掷之身,配不上你这般……”
    覃清吸了吸鼻子,忙一把捂住他口、笑靥盈珠道:“杨师兄,清儿不许你这样说。”说罢,又看向唐娟忸怩道,“唐师姊,你莫再责怪杨师兄才好。那时……那祆教圣姑猝然出手、谁也不成料想……杨师兄便想要阻拦,只怕也赶不及了。”
    唐娟柳眉一蹙、飞了道白眼:“师姊我还没有动手教训呢!你倒急着护短。若下次他还与那什么祆教‘圣女’眉来眼去,只盼你莫来寻我哭鼻子。”杨朝夕捉下覃清玉手、在掌心微攥了攥,才抱拳道:“唐师姊定有误会!那圣女小蛮,师弟只偶然撞见过几次、略有交游。今日跑出去,想叫两方都少些杀戮,才无意得知、她竟然便是祆教圣女。师弟所为,只为心中侠义、锄强扶弱,绝无半点私情……”
    “那你赌咒发誓,这辈子只对覃师妹一个人好,不许朝秦暮楚、拈花惹草!”唐娟打断他解释,吟吟笑道。
    “这……师弟少孤,与娘亲相依为命,婚嫁之事、还须娘亲并庄中长辈操持。只恐轻言许诺,辜负了覃师妹一番美意……”杨朝夕顿时涨红了脸,说话间竟有些不知所谓起来。
    覃清虽心底略感失落,也觉唐娟以话赶话、逼迫过甚。自己爹爹虽素来开明,但涉及子女婚嫁大事,也决不会容自己这般莽撞草率。此时纵然指天为誓,也不过是一时情动、脱口之语罢了,又如何便能结永好、定终身?况且,男子妻妾成群、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自己爹爹不也蓄养了两房侍妾、常被娘亲揪着耳朵骂“老不修”么?
    唐娟挥挥手,表示不愿再理会两人闲事,忽而话锋一转,却带着七分郑重、三分忧虑:“杨师弟,你实话告诉师姊,今日这一趟、可曾见到你方师兄?他也奉了军令去阻截祆教圣女,却不知如何了?有没有受伤?”
    这时,一个胸脯硕大的婢女、似是乳娘,抱着方子建,轻轻走到唐娟身侧。方子建也奶声奶气问道:“杨、杨世叔,你见我爹爹了吗?”
    杨朝夕揉了揉方子建的头,笑道:“自然见到了。你爹爹好生厉害!‘挫骨双刀’一出,杨世叔和许多江湖游侠都不是敌手,只好抱拳讨饶。哈哈!”
    唐娟勉强笑了笑,眉间忧色却不曾减轻:“莫与小儿玩笑,七斗他到底怎么样了?杨师弟……你给个准信儿吧!”
    杨朝夕只好尴尬一笑:“那时我只顾拼杀,方师兄他们皆在画舫上与祆教对峙,倒是没什么大碍。待我醒来时,两方已经罢斗,方师兄他们早下了舫船,不知去了哪里。”唐娟听罢,忧色更浓。杨朝夕又接续道,“有一桩喜事,忘记向唐师姊、覃师妹告知了,那害死罗柔师姊的妖物,已被我同祆一位前辈、合力斩杀!”
    唐娟与覃清相顾一愣,不禁喜出望外、相拥而泣道:“这个恶贯满盈的妖物,终于死啦!罗柔若怨魂有知,自该含笑九泉了。明日一早,我便将这喜讯告诉师傅去!”
    杨朝夕见唐娟暂时将对方七斗的担忧,抛在了一边,满心满眼俱是喜色。又趁热打铁,讲了一些那虎妖从出现、到为虐、再到被诛灭的曲折经过,听得两人忽忧忽喜、一惊一乍。一面为这虎妖层出不穷的妖术而咋舌,一面也为祆教圣姑雷霆万钧的手段而赞叹,心中对这个祆教圣姑的恶感、竟也消退了不少。
    三人说了一会,转过头时,方子建躺在乳娘怀里、竟已沉沉睡去。三人又议定了翌日行程,才各自回房歇息。
    这一夜,铜驼坊内外人声喧嚣,不时便有厉言争吵声、金铁交击之声、惊叫惨呼声响起,端的是惊心动魄、难以就眠。好在方家宅院安如泰山,无人敢来惊扰,倒令杨朝夕对这位极少露面的方世伯的身份,多了几分猜测与好奇……
    却说柳晓暮、小蛮、覃湘楚等人弃船登岸,一路绕行至南市东面的街巷。此时暮鼓已尽,衢间空无一人,只听得到他们急切的脚步声。
    疾行四五里后,所幸没有遇到巡城的不良卫。柳晓暮轻轻施了个“迷魂咒”,将那看守西坊门的不良卫迷晕,众人才入了永泰坊、寻到覃湘楚置办的一处宅院,草草安顿下来。
    一入覃府,柳晓暮便反客为主,命祆教众教徒将府中家眷、奴婢皆赶至后院。又令百合卫守住府中几处出口,不得放一人出府,才进了堂屋正厅,施施然坐了下来。
    覃湘楚自知教规教仪,倒也不敢造次,只得拢手作焰、赔笑行礼道:“今日几多波折、终于将圣女迎至城中,足可见神主庇佑、好事多磨!卑下世受先知琐罗亚斯德开示、侥幸聚来一些资财,恰可为光大我中土祆教所用。此处寒舍虽有些简陋,还请圣姑、圣女万勿厌弃,但有所需,自当供奉……至于卑下家眷,定不会走漏风声,请圣姑放心!”
    柳晓暮扫了一眼雕梁漆朱、斗拱敷彩的堂屋,以及正厅中博古淡雅的陈设,不禁颔首笑道:“天极护法过谦了!原以为你只是洛阳城中、一个不起眼的富家翁罢了,今日一看,才知是姑姑眼拙。似你这等身价财力,便评个‘富甲一方’,也不为过了。只是不知,你与王缙相比、谁的资财更盛一些?”
    覃湘楚微感惶恐、冷汗已从两鬓渗出,忙拢手恭敬道:“圣姑说笑了!王缙、元载之流,可是权倾朝野、一手遮天的弄臣,搜罗的金银奇珍,自然数不胜数。岂是我一介小小的皇商、便可与之相提并论敌?”
    柳晓暮却意味深长笑道:“天极护法,不必妄自菲薄。你一人自然不能匹敌,可若是再加上洛阳城中、成百上千个身为行商坐贾的教徒,若再与王缙相较,又当如何?”
    覃湘楚似有所悟:“圣姑的意思是,咱们将城中的教徒串连起来、做些布置,也能叫那王缙之流吃个暗亏,不得不服软?”
    柳晓暮点头道:“营商之家,果然奸猾,一点便通!姑姑正是此意。扬刀是为立威,用财方可造势!我祆教与太微宫角力,并非只有打打杀杀这一途。譬如今日,我等这般强闯入城,你当那王缙肯忍气吞声、善罢甘休吗?”
    覃湘楚已隐隐猜到圣姑的意图,只是还不便言明,于是接过话头道:“圣姑此言,深味人心!我若是王缙,必倾尽所能、作最后一搏,即便自己元气大伤,也要将我祆教毁伤殆尽。”
    柳晓暮意有所指道:“我们这么多‘圣女’入城,今夜洛阳城中、怕是难以太平了。我祆教虽人才济济,但毕竟不如公门人多势众,必会有许多教中兄弟被抓入监牢。所以,还得早做准备,他们抓了咱们多少人,最后都得一个不少地给咱们送回来。”
    覃湘楚知道关键之处来了,忙就势问道:“圣姑有何决断?还望明示!”
    柳晓暮凤眸深邃、略顿了顿才道:“名利为虚,死生为大!今日我祆教一路行来、夭亡教众无算。明日晨起,你须费些资财,令人还至跑马岭、灵山坳、香鹿寨等处,将我死难的祆教弟兄尸身运回。这两日,咱们便大张旗鼓,办一场圣葬礼!”
    “玛古!”覃湘楚郑重应下,转身便安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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