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
    惨叫声或长或短,在地牢里遥相呼应,撕扯着人的耳膜。
    曾风光无两的太微宫太祝洪治业,此时正蜷缩在监牢一角,牙关打架,两股湿寒,早吓得屎尿齐出。
    自昨夜两更天、到这日午间,太微宫使王缙已在地牢中呆了六个多时辰。捉来的祆教曜日护法张松岳、洛阳总坛坛主何奎尼、传教使慕容彰等人,被他严刑拷打了几番,却没有一个折节求饶,将圣姑、圣女的下落说出来。
    地牢中腐臭难闻,便是守护王缙左右的锁甲卫、也换过三拨。王缙见一番折腾,并未审出想要的东西,只得强撑着站起身来,却觉一阵晕眩、险些跌落在地。
    两侧锁甲卫眼疾手快、赶忙扶住,纷纷劝他回去歇息。王缙缓缓点头,声音中似无波澜:“带我去看看洪治业。”
    木栅外火光跳动,光亮透入监牢,照见那一角瑟瑟发抖的身影。锁甲卫一声暴喝:“洪治业!王宫使来此,还不速来拜迎?”
    王缙摆摆手,看着那犹自颤抖的脊背,冷然道:“洪治业,你跟我十年,本不该这般相见。我王缙虽修佛禁欲,却非不讲情面之人,谁知你屡屡失手、一再贻误压服祆教的良机。若不惩办你,我太微宫如何立威服众?”
    洪治业这才回过头,手贱并用、连滚带爬匍匐在王缙脚下,涕泪横流道:“下官……知错啦……求、求宫使大人给个痛快……这里又脏又臭、鬼哭狼嚎……我受不了啦!”
    王缙厌恶地踢开他伸过来的手臂:“洪治业,这地牢便是你的杰作。能有朝一日、寓居于此,了却余生,岂不正合因果?再者、你做的那些事情,哪一桩没有些蹊跷?以为我不知道么?时至今日,竟还在此惺惺作态,当真不知悔改!”
    洪治业一怔,旋即又接着哭道:“下官、下官对宫使大人忠心可表,大人何故要待我至此?”
    王缙冷笑道:“还须我点破吗?你究竟是替谁卖命?若何时想通了,能给我个明明白白的交代,我便如你所愿、给你个痛快!”
    洪治业哭声戛然而止,埋在黑暗中的脸、徐徐抬起,竟还带着一丝癫狂的笑意:“王缙,你不过是想兔死狗烹罢了,何必要贴上慈眉善目、装什么迫不得已?你这些年献媚元载、干过的那些肮脏勾当,我全都记下来啦!有朝一日元载伏诛,你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哈哈哈……”
    “冥顽不灵!便叫他留在此牢,与鼠虫为伍。”王缙冷哼一声,瞬间失去耐性,当即拂袖而去。
    银杏别院,雕花大榻。
    王缙侧卧金枕,鼾声时粗时细,似是怒意难平。房中檀香袅娜,午后春光映入,处处皆透着悠然寂静。两个体态丰腴的侍女分立两侧,连呼吸都极为克制,生怕惊扰了榻上之人。
    院外忽地嘈杂,脚步声散乱,似有许多人求见王缙,却被宿卫拦在了院门之外。
    王缙本就在假寐,诸事纷乱如麻,令他心中躁郁。然而越是如此、便越无法安睡,越不能安睡、一夜的疲惫和无力感,又愈发令他躁郁难耐。
    此时听得院外响动,登时翻身坐起,怒道:“何人喧哗?”
    两个侍女“噗通”一声便齐齐跪下,战战兢兢回道:“婢子……不知!”
    王缙心头火起,一脚踢翻一个。才趿了云履,冲出宫舍:“何人在外造次!”
    这时才有一个宿卫硬着头皮进来,躬身回禀道:“禀宫使大人,是一群和尚、道士,说是过来讨赏。手里还提了好些臭烘烘的的包袱,说是妖人首级。”
    王缙面色阴沉,沉吟片刻才道:“叫几个领头的进来,其余候在外面。”
    少顷,却见昭觉寺不眠和尚、行营陌刀队队正陈谷、以及一双凶僧恶道,结伴走了进来。或合十、或拱手、或抱拳、或稽首,乱糟糟向王缙拜下:“拜见宫使大人!”
    王缙下巴微扬、明知故问道:“见我何事?”
    四人一滞,凶和尚壮着胆子、又合十垂首道:“阿、阿弥陀佛!宫使大人!昨日一战,贫僧等人斩杀祆教妖人百余……可惜回程波折、遭了埋伏,只带回十来个首级,特求宫使大人赏赐!”
    其余三人眼珠一转,只是连连颔首,却不再言语,显然来意相同。
    王缙忽然张口大笑,吓得四人惶惶悚悚。笑罢,一双宛如虎狼的阴鸷眼神、直勾勾盯着四人:“尔等丢盔弃甲、一败涂地,还敢来太微宫讨赏?”
    那恶道士却是结结巴巴、慌忙辩解道:“宫使大人……祆教妖人手段毒辣……贫道等人确已尽力,还折了不少师兄弟……您不看僧面看佛面,多少赐些抚恤银钱……”
    王缙面色一凛,喝道:“把这混账和尚、无耻道士打出去!”
    宿卫领命,当即挥动刀鞘,劈头盖脸便将这双凶僧恶道赶出了院落。院外同来的凶僧恶道见势不妙,也不敢再吵嚷,扶起满头是包的两人,一窝蜂逃了出去。
    王缙看着面色颓然的不眠和尚与陈谷,怒气才压下几分:“仇不眠!此行失利,当真是祆教妖人太过凶横?”
    不眠和尚略微抬眸,恭敬道:“宫使大人明鉴!妖人出手狠绝、诈计百出,只是败因之一。贫僧以为,洛阳群侠各怀心思,好几支人马不肯尽心使力、互为应援,以至于贫僧等人虽伤亡惨重,却无济于事。此外,魏博镇‘苍龙七宿’两度出手、助纣为虐,也令群侠吃了大亏。”
    王缙听罢,默然不语,知道不眠和尚所言非虚。又看向陈谷道:“你陌刀队素来凶悍,何故死伤殆尽?”
    陈谷单膝跪倒、抱拳回道:“那圣姑使妖法、迷丧我等心智,以至于自相残杀……便是死在末将手中的兄弟,亦有十余人之多。”
    王缙缓缓阖上双目,面皮一阵抽动,手中念珠攥紧:“本官还是低估了那祆教圣姑的道行!那位霍仙人……便是死在了她手上吧?”
    不眠和尚与陈谷忽视一眼,齐道:“不是。”
    王缙双眸张开,咬牙切齿道:“却是何人?”
    陈谷抱拳俯首:“邙山武者,杨朝夕!”
    “啪!嗒嗒嗒嗒……”绳索断开、念珠散落一地,王缙咆哮道:“来人!掘地三尺、也要将此子找出来!!”
    晨风微凉,晓露凝光。北郊狐神庙前,早有烟气缕缕、飘摇而上。
    却是露宿一夜的群丐们生了火,各自取出陶钵陶碗,从附近渠沟中捧来清水,架在石块上烧开。几个掌钵耸着鼻子,在群丐身上嗅过一圈。再一番摸索,便将搜刮到的胡饼掰开,丢入一只只陶钵陶碗中。如此这般,便算一餐丰盛的早食。
    这日早食尤其丰盛,牛掌钵从一个高大乞丐怀中、摸出大半只炙山鸡,吃得群丐满面油光、纷纷叫好。
    安仁使米良弼等祆教教徒瞧见,无不瞠目结舌。有的教徒干脆取出随身携带的肉干,送给群丐,看着他们狐疑又果断的吃相,不禁互视而笑。
    众人草草吃过,便埋掉火堆,纷纷启程。群丐又套上正道衫,取来胡商们早早备好的板车,装了尸身、向东丘迤逦而走。石板衬在尸身下面,令板车十分沉重,车轮在野径上压出深深辙痕,在郊野延伸出长长的弧线。
    所谓东丘,其实只是邙山下一处耸起的石丘,位于洛阳北郊数里之外。丘上无树无草,随处可见砍伐焚烧过的痕迹,应当是这两日祆教中人有意为之。
    群丐立在丘下,仰望丘顶,只见一座高逾两丈、周回二十余丈的环形墙围,巍然而立。墙头平整,墙身用成百上千的大块山岩砌筑而成。墙缝灌满了糯米砂浆、将山岩牢牢粘起,宛如一座孤独的瓮城。
    这便是祆教圣葬之所——寂静之塔。
    塔身如封似闭、固若金汤,只在南面开出一孔小门,门外向下延伸出一道石阶。石阶不过六尺来宽,两人并行、犹显拥挤。塔上立着许多秃鹫,交头接耳,抖着翅膀,翘首以待。
    群丐看看天色、时辰尚早,陆续将板车停在东丘之下,静候祆教中人赶来。
    安仁使米良弼等人将群丐引至寂静之塔,便不见了踪影,据言是去接应另一支运送尸身的队伍。果然两炷香后,一群身着绛红莲蓬衣的教徒,簇拥着一青一蓝两道身影,纵马而来。
    教徒身后,同样是套着正道衫的乞儿帮帮众。蓬头垢面,三五成群,连拉带拽地、拖着几只沉重的板车。牛掌钵、马掌钵等人见状,忙呼喝一声,霎时间便有十几个高大的乞丐,跑过去帮忙。
    马蹄翻飞,人影倏至,青蓝两色人影翻身下马,向群丐走来。身着青色莲蓬衣的教徒拢手作焰道:“祆教地维护法叶三秋,谢过诸位义士!诸位再稍待片刻,圣姑他们须臾便至。”
    几个掌钵涌上前来,抱拳还礼。却见那几只新来的板车旁,似有一道熟悉的身影,登时皆是心头微惊,不禁慢慢靠了上去。
    却见一个老丐步履沉稳,夹杂在群丐当中、正卖力地推着板车。脸上装模作样,摆出一副吃力的神情。
    牛掌钵、马掌钵等人看得真切、便要行礼,却被那老丐一道眼神止住:“哈哈!老丐今日不自量力,也要来挣些脚费,马掌钵可千万莫嫌怪!”
    马掌钵嘴角微抽,故作镇定道:“龙……龙老丈说哪里话,您这身子骨老当益壮,一个人便抵得过两三个……”
    牛掌钵挠了挠瘌痢头,哑着嗓子道:“龙帮主,您、您怎么过来了?今日祆教在此行圣葬之礼,只怕那太微宫已得了消息,若再派兵卫过来,您岂不是以身犯险?”
    老丐龙在田展颜一笑:“赶巧祆教还缺‘掮尸客’,我不放心帮中弟兄,才决定出城一游。”说着,他又拽来一个清瘦的乞丐,“正巧这位小友也想来瞧瞧热闹,便一齐换了行头、跟着过来啦!”
    牛掌钵自然识得这位,于是微一抱拳道:“掌钵牛丰年,见过杨长老!”
    杨朝夕一改憨实之态,笑道:“都说祆教葬俗与中土迥异,小道好奇、今日只是来开开眼界。牛掌钵不须多礼。 ”
    牛掌钵正待再说,却听身后一骑飞马奔来,马鞍上蓝衣教徒长声清喝:“圣姑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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