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是有事寻你。见你安然无事,为师便放心啦!”
    日光斜斜打在来人侧颜上,勾勒起沉稳圆融的轮廓,恰是柳晓暮昨夜在凝碧池边“偶遇”到的李长源。
    杨朝夕数日未见师父,还以为他已离开洛阳,不料今日又在这乞儿帮旧院中再度相见。心中一时激荡,竟未去细想师父如何来此。
    圣女小蛮见来人竟叫破她另一重身份,且还是杨公子的恩师,当下也收了连枷短棍,盈盈福礼道:“前辈谬赞!小蛮得姑姑与义父传授,才有今日武艺。”
    李长源捋须笑道:“武艺既高,心性又好,兼谦虚有礼,不知胜过多少汉家女子。”
    他说到此处,群丐后面似响起一道微不可闻的女子冷哼声。转眸瞧去,却未发现发声之人,便没放在心上。继续展颜道,
    “这连枷棍,本脱胎于农人稼穑之器,是收秋时粟米脱粒的趁手农具。本该一长一短,暗合‘长短相形、高下相倾’之理,临敌对阵、便可出其不意。被你这么一改,虽短小了不少,却多了许多凌厉之势。且两棍等长,细链相勾,与从前连枷棍已大为不同,使起来愈发刚柔并济、腾若蛟龙。若尚无名号,不如叫做‘双龙棍’可好?”
    “小蛮近来只顾编练棍法,却未想这么多。便依前辈所言,就叫‘双龙棍’好啦!”
    小蛮闻言,也是颇为欣喜。她自习武开始,便最喜棍术,从长棍、短棍、连枷棍、齐眉棍,到杖、梃、杵、棒、殳等棍棒兵器,皆有涉猎。随身常背的、便是一长一短两支短棍,一端各带铁环暗扣。两棍扣在一起,便形成一支三尺来长的连枷短棍。
    本来这一支连枷短棍罕逢敌手。奈何几日前、与那覃清在覃府亭上比斗时,被她花哨剑法齐齐斩去一截,才成了两棍齐长、怪模怪样的连枷短棍。小蛮既痛悔自己误伤了杨公子,又痛惜连枷短棍残破,便索性用那残棍另辟蹊径,渐渐摸索出一套不同以往的棍法。不但使出来眼花缭乱,便是挥舞之际、也增速不少。那前杨公子师傅所言“凌厉之势”,便出于此。
    群丐听这中年道人一说,也觉此棍此法不可思议,纷纷嚷嚷着要学。
    便是老丐龙在田也趁热打铁道:“若小蛮姑娘肯教授鄙帮弟子,便可做乞儿帮第一位女客卿长老,但有所命、帮中弟子必会踊跃效劳。”
    小蛮尚未答话,柳晓暮已分开群丐、款款走出:“一个大道士、一个老乞儿,这是要捧杀我祆教霜月护法吗?”
    说罢,又看向小蛮道,“小蛮,方才你两个比试才开了个头,棍法高低、尚未见分晓。莫要被人夸了两句,便飘飘然了!须知骄兵必败,你若因此大意轻敌,待会那小道士发起狠来,必叫你输得一败涂地!”
    李长源与龙在田相视尴尬,忙又拱手作揖、转过话题道:“多年未见,龙道友依旧神采奕奕。今日不告而来、实属冒昧,还请道友恕罪!”
    话说这位名扬天下的长源真人,今日贸然来此,龙在田心中确是有些不快。
    但伸手不打笑脸人,眼见他态度谦和、主动赔礼,龙在田便就坡下驴道:“好说、好说。若有用得到我乞儿帮的,长源真人尽管开口,老乞儿自当尽力相助。”
    小蛮被圣姑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不敢再言。当即挥起“双龙棍”,继续向杨朝夕攻去。心中却时时留意,生怕自己一棍子扫得快了,杨朝夕闪避不及、再吃上“迎头一击”。
    杨朝夕见她一条“双龙棍”抽、拉、提、打,舞得密不透风,却守多攻少,不禁颇为诧异。手中长棍攻势便也缓了几分,长揭短拨,轻撩慢扫,再不似比武拼斗,倒像是打情骂俏。
    群丐见状,已开始窃窃私语起来。有的说小蛮姑娘芳心暗许、下不去重手,也有说杨长老怜香惜玉、出招不免放水。
    龙在田听了笑而不语,李长源却看得连连摇头。
    柳晓暮越看脸色愈沉,忽地喝道:“小蛮!你那棍法是用来挠痒痒的么?怎地半分气势也无!”
    小蛮手中一滞、俏脸微红,再不敢这般瞻前顾后,出棍陡然凌厉起来。一阵乌龙翻腾,棍身自腋下钻出,挟着风雷之威、照着杨朝夕面门挥去。
    杨朝夕听声辨势、也不禁心头一跳:原本那三尺来长的连枷短棍,已是凌厉无匹。如今改作“双龙棍”,长度更短了数寸,刁钻灵动之意、却更胜从前。
    起心动念间,杨朝夕长棍连拨带托,才堪堪挡下一波强攻。旋即佯退两丈,回身一棍劈下!眼见便要将小蛮左肩砸断,却见她左肩一塌一扭,毫厘不差躲开这一棍之威。接着掌中双龙棍一抖,棍间锁链已软软搭上长棍,顺势一绕一转,便将长棍缠住。
    小蛮得势不饶,一手夹住双棍、向后一拽,那长棍便愈发偏离。杨朝夕形随棍走,上身倾出尺许,胸口登时空门大开。小蛮另一手握个虚拳,直冲鸠尾、膻中两穴,若打得实了,至少也是心脉受损、神志紊乱。
    杨朝夕见状,一只手掌依旧握着长棍,另一掌匆忙抽出,搬运内息、聚于掌心,便向小蛮拳面拍下。
    “呀!”
    小蛮拳面吃痛,不敢再与他拳掌相搏,忙撤手回防。双龙棍在两手间时时互换,棍身似燕舞鹞翻、将周身护得严严实实。任凭杨朝夕长棍盖下捣来,竟沾不到她半片衣角。
    杨朝夕也是愈打愈惊奇。倒不是这双龙棍当真无敌,只是自己若单以棍法招式应对,确实敌不过这惯使棍棒、招招精妙的圣女小蛮。看来自己方才着实托大,竟又中了柳晓暮的激将之法。
    如今手中长棍处处受制,显然已陷入僵持。若攻、水泼不进,若守、左支右绌。只能将一杆齐眉长棍挡在身前、勉力攻出,不叫那双龙棍逼得太近。
    柳晓暮见两人胶着半晌,似已不耐:“小蛮!此时不出绝招,更待何时?!”
    小蛮听罢,眸中闪过一缕挣扎。很快便定住心神,银牙一咬,双龙棍已脱手飞出。
    此时,杨朝夕恰好将长棍揭起,正欲使出一招“横扫千军”。却不料那双龙棍、竟好似活过来一般。在棍身上一缠一绕,仿佛又借来了力道、去势更加急迫,向着杨朝夕脖颈飞旋而至。
    群丐中登时传出几声惊呼。声音最大的一个,却是刚学剑不久的小猴子。
    杨朝夕缩头欲闪、却迟了半分。双龙棍中间锁链、径直拦在喉结上,两截棍身就势后转。眼见便要打在后脑风池、玉枕诸穴之上。忽觉脑后一凉、似贼风掠过,随即便是“呯呯”两声连响,震得他耳穴生疼。却见喉结上锁链一松、叮铃坠下,而那两截棍身已不翼而飞。一息后,才远远听到两声木棍落地的声音。
    原来,就在电光火石间,群丐中奔出个娇俏玲珑的少女。手中长剑一扬,几乎贴着杨朝夕后颈撩出,登时将两截棍身齐根削断、高高飞出。直撞到远处院墙,才终于落下。
    小蛮睫毛一颤,美眸瞪得硕大:“覃清,你干什么!我与杨公子比试,自有分寸,何须你画蛇添足,又坏我一件兵器!”
    月希子覃清却似挑衅般、一把揽住杨朝夕胳膊,向小蛮翻了个白眼道:“你若有分寸,上回在我覃府,又是谁一棍子将杨师兄打晕的?”
    小蛮一张玉颜,立时憋得彤红。杨朝夕知道两人不睦,连忙抱拳道:“小蛮姑娘,在下学艺不精、甘拜下风。今日比试,是我输了。”
    柳晓暮不管两个小妮子互掐,却哂笑道:“小道士!这下心服口服了吧?我祆教这套西域棍法、自有神妙之处,是你坐井观天,小瞧了外邦武者。”说着,又循循善诱道,“似这般神妙武技,我教中还有许多。你只须入我祆教,这些武技便任你修习。咯咯咯!”
    杨朝夕见她又劝自己入教,想起这几日祆教所为,登时恶感又生。只做充耳不闻,自顾自将脸撇了过去,却与覃清攀谈起来。
    小蛮却不明就里。只是看着杨公子与那覃清有说有笑,心中仿佛被铁刷子一遍遍刷过,又凉又痛。便连群丐在一旁聒噪起哄、个个要拜她为师,也浑然未觉。
    李长源见两人比试终于结束。便抛下龙在田,向柳晓暮拱手道:“柳姑娘,原来你祆教之人、与我徒儿冲灵子竟都躲在这乞儿帮中!这下中间人便算齐了。咱们快寻个安静处、将那胡商复市之事,好好议一议如何?”
    柳晓暮自顾自拨弄着十根纤纤玉指,漫不经心道:“此事嘛!不急这一时半刻。本姑姑颇有惜才之心,想引这小道士入我祆教,好一道除恶布善、广播教义。你是他师父,要不替我劝劝?”
    李长源苦笑道:“冲灵子出身道门,怎可改换门庭?贫道既为人师,只希望他能潜心修道、光大教门。怎会反过来劝他舍弃道籍、遵奉胡神?”
    柳晓暮见他竟如此执拗,不禁失望道:“我又没说要小道士脱出道籍,为何不可以既做道门弟子、也做祆教教徒?那为何你这好徒儿、偏偏可以做乞儿帮客卿长老,便做不得我祆教头目?”
    李长源闻言,也是大感意外,求证似的看向龙在田道:“龙帮主,果有此事?”
    “这个,长源真人莫要误会。老乞儿也出身道门,一样供奉三清道祖。故而杨小友入帮,自然算不得欺师灭祖、离经叛道,权当是又寻了一处道观挂单。”龙在田见两人互辩、竟将自己扯了进去,连忙辩解道。
    “哈!好个能说会道的龙帮主。”
    柳晓暮见这龙在田粗中有细,几句辩解也能滴水不漏,不禁又气又笑,“姑姑不过试探一番,又不是当真要‘赶鸭子上架’。看你们两个推三阻四的样子,真真是枉为一世豪侠!罢了,我既举荐这小道士,便是看重他笃实守正、恩怨分明,不似那些欺软怕硬的墙头草!
    长源真人,我邀你来此,一则是叫你眼见为实,确信你的好徒儿冲灵子、此时便好端端住在这里。第二嘛!你也瞧见了,本姑姑的话他未必肯信、信了也未必肯听,须你亲自与他去说。第三,此事与你无关,最好叫那河南尹自己来寻小道士,免得事若不成、反落埋怨。”
    李长源心服口服:“如柳姑娘这般智计无双,倘或入朝为官,何愁宠臣弄权、阉宦横行、藩镇自据、边患不宁……”
    柳晓暮玉手一拦,打算他道:“打住!恭维奉承之语,还是说给你那些同僚吧!姑姑我有些乏了,须回客房歇息。待长源真人一切布置妥当了,再来寻我不迟。小蛮!咱们走。”
    李长源立在院中,看着两道离去的曼妙身影,唯有摇头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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