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汉之分,尚可争辩;人妖之别,毋须赘言。
    人族与妖族,隔着的岂止是偏见,而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堑。
    祆教众人听闻圣姑自认妖修,早已惊掉了下巴。此时又闻王缙要以此逼迫圣姑退出祆教,登时便群情激愤起来。
    公平使何允正第一个跳起来骂道:“王缙老狗!就知道你没安好心!若祆教没了圣姑,岂不是任你太微宫宰割?”
    地维护法叶三秋几乎同时叱道:“我祆教之事,不必你太微宫指手画脚!”
    天极护法覃湘楚却是眉头紧皱、话语却克制了许多:“诸位!‘圣姑’之称,本就是我祆教‘火灵’专属。圣姑妖修之身,我等早便知晓,却非尔等胡乱揣测的那般、是她有意欺瞒。还请王宫使慎言!”
    “……”
    霜月护法李小蛮美眸含泪、一眨不眨盯着柳晓暮,流露出浓浓的不舍与眷恋。其他传教使与教中卫卒,更是义愤填膺、沸沸扬扬,情难自已。
    杨朝夕也从混乱中醒过神来,当即高声叫道:“殿中诸位,稍安勿躁!”待众人渐渐安静下来,才看向柳晓暮道,“圣姑,王宫使所言之事、不知可否?”
    柳晓暮神色复杂,转头扫了眼祆教众人,良久才长叹了口气:“只要王宫使言而有信,祆教便没有圣姑、也定会蒸蒸日上。今日事已至此,姑姑也没什么遗憾了,便依王宫使所言……教中诸位、咱们有缘再会!”
    话音未落,柳晓暮身形已变得模糊。不到一息工夫、便彻底消失在卷足案后,仿佛不曾来过。
    杨朝夕顿觉若有所失。似乎是自己这个“不偏不倚”的中间人、无意中做了王缙的帮凶,亲口将柳晓暮挤兑出了明德宫。
    所有祆教中人,先是望着空空如也的卷足案后,又一齐看向呆若木鸡的杨朝夕,目光中有不解、有憎恶、有鄙夷、更有愤怒。似乎难以理解,近来与祆教十分亲近的杨少侠,何故今日竟这般不可理喻、要顺着王缙的提议说话。
    小蛮眼眶通红,直直盯着杨朝夕道:“杨公子,原来你是这般爱惜颜面、天性凉薄之人……枉费圣姑那样待你,你竟毫无半点感念之情!”说罢,又看向洋洋得意的王缙道,“王宫使,我教圣姑已按约离教,这下你该满意了吧?捉去的教中兄弟、家眷和胡商,现下总该放了吧!”
    王缙抻了抻肩背、打了个哈欠,嘴角带出一抹嘲讽似的微笑:“不急、不急。此苑林密枝稠、鸟幽花香,恰是处绝佳的埋骨之所。不如诸位英侠就此留下,肉作尘泥、血灌花土、长眠此苑如何?”
    覃湘楚等人面色骤变,当即纷纷起身、抽刀拔剑道:“王宫使!果然‘官字两张口、摇唇便胡诌’,方才还信誓旦旦、决不与我祆教为难,圣姑这才去了多久?你便出尔反尔、要将我祆教众人留在此地。以为在这神都苑中,你也能只手遮天吗!”
    王缙眉毛一扬、大笑反问道:“为何不能?”
    王缙说罢,大殿之内原本追随西平郡王哥舒曜、散布在各处的亲卫兵卒,竟都提着大戟、长槊、陌刀等兵刃,一齐涌入上来,将祆教众人团团围住。
    殿中上首,李长源已是霍然而起:“王宫使!太子殿下要你们握手言和,既然你与圣姑已经谈妥,她也依约离教,为何还要出尔反尔、再动干戈?!”
    说完又看向哥舒曜,想质问他怎会与王缙暗通款曲、令亲卫围杀祆教中人。
    却见哥舒曜怒意更盛,一只手气得发抖,指向殿中亲卫道:“你们、你们这是要造反么?!都给我退下!”
    然而这些亲卫、却无人理会,倒是随行军将中走出一人,向哥舒曜笑道:“哈哈哈!哥舒将军!不必忧虑,弟兄们素来对你敬重有加,今日不过是受人财帛、与人消灾罢了。你只须端坐上首,看兄弟们如何斩杀妖人,待此间事了、包管你安然无恙。”
    “锵——”
    上首右侧登时有人抽出佩刀,向这口出狂言之人砍去:“陈谷!郡王待你素来不薄,你竟忘恩负义、勾结外人……啊!”
    那军将正是陌刀队队正陈谷,见怀化中侯邵易飞挥刀便砍,当即抢下一人陌刀,反手撩出、后发先至,正中他右腋。邵易飞只觉腋下剧痛,旋即右臂一沉,那佩刀便再也抓握不住、当啷落地。
    陈谷收刀而立,面上尽是阴狠凶戾,瞪着跃跃欲试的其他几个军将道:“奉劝各位,莫再轻举妄动!今日齐国公只为斩除祆教妖人。倘或还有人不识时务,休怪末将刀下无情!”
    这时,王缙已在几个锁甲卫护持下,行至上首三人跟前,笑吟吟抱拳道:“哥舒曜,你我皆曾在李光弼将军麾下效力,若论领兵杀敌,我自是比不得你。可要说对人心把控、你可差得太远!
    如今洛城行营中,和咱们一路平叛过来的老兄弟们、还剩下多少?你又是如何安置他们的?说什么老兵新兵‘一视同仁’,其实不过是兔死狗烹的把戏,想要把听话之人拔擢上来、以便驱使。
    你不重用老兄弟们便罢,若肯给一笔丰厚银钱、遣他们回去安分种田,此事倒也圆满。可你偏偏自作孽,不但不肯放他们回乡,还要他们这些老府兵、将家中子侄也拉来军中,给你做牵马解袍的亲卫。他们敢怒不敢言,但心里对你的怨气,比之当年的蓟州叛军、只怕也少不了多少。
    我王某人最是顾念旧情,于是稍稍费了些银钱,便叫他们临阵反戈。今日过后,他们也不必再回行营,直接充入我太微宫锁甲卫与虎贲卫,岂不比每日在行营里吃灰受罪、要自在得多?哈哈哈!”
    哥舒曜被他一番说教,当下气得满脸通红,半晌才憋出几个字:“你……一派胡言!”
    王缙冷哼一声,又看向李长源道:“长源真人!你不老老实实呆在江南打理政事,偏偏跑来洛阳搅风搅雨,可对得起圣人恩典?太子殿下便是受你们蛊惑、偏听偏信,才会觉得祆教之患是本官无中生有,想要本官与这些狼子野心之徒媾和,哼哼!真是笑话!本官今日便要先斩后奏、将祆教一举剿灭,再向殿下请罪!”
    李长源也是怒不可遏,手中拂尘挺起、指着王缙道:“王宫使!贫道劝你莫再一意孤行!不然今日之后、洛阳城中再生祸乱,你这个齐国公,只怕也该做到头了!”
    王缙轻蔑一笑:“这个便不劳长源真人挂心了!还有一桩,你这位高足杨少侠,几次三番坏我大事。今日正好一并清理了,免得养虎遗患。”
    说着、便向身旁义子王辙递了个眼色。登时便有一队锁甲卫各携兵刃、杀气腾腾,向杨朝夕近逼而来。
    “尔敢!”李长源一声怒喝,身形闪转,却已护在了杨朝夕身前。
    王缙声音冰寒:“动手!”
    明德宫外,凝碧池前。
    柳晓暮翘着双腿、正躺在一处亭盖之上,口中衔着花瓣,手中牵着根若有若无的鱼线。鱼线绵延百丈、斜入云霄,一头隐约拴着条青白相间的大鱼。
    这青鱼自然不是活物,而是以竹枝油纸扎成的纸鸢。纸鸢借风而起、越飞越高,渐渐只剩下一个黑点。便是目力极好之人,若不刻意去看、也未必能发觉穹顶云端,还飘这这样一只纸鸢。
    那黑点飘了数息,陡然急坠而下。旋即黑点一分为二:一个落向地面,另一个却向柳晓暮这边飞来。
    黑点迅速放大,却是鹘鹰“踏雪”。待飞至柳晓暮头顶几丈外时,忽地一个折转,冲势大减,接着才轻轻巧巧、落在了柳晓暮身侧。一面俯首行礼,一面发出“咕呜”之声。
    柳晓暮抚了抚踏雪背羽,悠悠道:“王缙那厮,笑里藏刀,岂是好相与之人?方才你小蛮姊姊以潮音钟示警,那王缙已经动手,要将我祆教斩尽杀绝。你速传讯给神火护法、令他将太微宫私牢中人尽数救出。姑姑还须折返回去,救一救我祆教众人。”
    踏雪一面听、一面竟连连颔首,鹰眼中也透出焦急之色。
    柳晓暮说话间,已将一只竹筒捆在了鹰爪上,旋即玉手一托。踏雪借力振翅而起,顷刻间冲霄而去。
    柳晓暮袍袖轻拂、身形已自跃起,向亭下飘然掠下,再度化作一抹红光,向明德宫的方向赶回。身侧枝叶疾退,花树香风阵阵。左面温软的东风,浑然不觉她此时身上透出的浓浓杀意。
    然而,就在她转过一道溪桥、远远望见明德殿上翘起的鸱尾时,忽地收足而立,清叱道:“既然在此迎候,何必躲躲藏藏?都出来罢!”
    “阿弥陀佛——”
    唱罢佛号,四面桃林中走出五僧两尼。各人手持一柄禅杖,杖顶各嵌着一枚颜色迥异的宝珠,分别以“金、银、琉璃、砗磲、玛瑙、琥珀、珊瑚”磨制,端的是价值不菲。
    柳晓暮当即认出,北、东、南三面,分别是灵澈方丈、灵真禅师、苦竹禅师、不眠和尚,以及崇化寺惠从禅师。西面两尼,一胖一瘦,却是齐云庵的妙恒师太与妙静师太,皆是眉目紧蹙,似对她这妖修厌恶至极。
    妙恒师太下巴微扬,冷声喝道:“妖孽!你不守妖道,为祸人寰,更害得群侠横死、生灵涂炭!今日若肯束手伏诛,贫尼等人,可留你魂魄不灭、许你再入轮回。不然,便叫你身死道消、魂飞魄散!”
    柳晓暮听罢,顿时笑得花枝乱颤:“老尼姑好大口气!只是不知你手段如何,配不配得上这几句狂言?”
    妙恒师太先是一滞,旋即大怒:“此妖猖狂,若不动手、更待何时?!诸位,摆阵!”
    不待柳晓暮做出反应,五僧两尼身影交错,登时摆出一个七芒星图。旋即各自抬起禅杖、口诵经文,同时向地面戳下。
    便在这时,七枚宝珠金光大盛、彼此相连,瞬间交缀成一道玄奥阵盘。阵盘翻转,形若牢笼,登时将柳晓暮困在其中,竟是动弹不得。
    柳晓暮终于面色微变:“七宝缚妖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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