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戚城。”
    戚城是举事的关键,是姬兰一方的大本营。若戚城有失,那一年后便没了胜算。姬兰审视着王诩浅浅的笑了,眼神中充满了赞许。诸师瑕醋意大发,连忙问道:
    “不知公子兰何意?莫非戚城会有危险?”
    王诩心中暗笑。这样深层次的东西,明显这位自恋的公子是看不出来的。
    “若我所料非虚。举事的机会就在一两月内。戚城只要能阻挡住南下的晋人,待到国城被晋人攻克。无论君上侥幸存活与否,终将必败无疑。”
    三人皆是一脸的错愕,将目光投向姬兰。王诩立时无语。显然他的想法与姬兰并不一致。少女是会错了意。
    “正如方才所说,将流民引入洛邑,此举妙不可言。其实,此中的第三层含义,怕是君上也未必看得出来。中行氏与范氏兵败,若想扭转战局。只有挟制天子一法,别无选择。然而,做成此事便要攻下朝歌。流民之事无非掩人耳目,中行氏与范氏南下攻卫才是目的。他们会挟天子,诏令天下,定晋国四卿谋逆的罪名。一旦此事成功,诸侯群起而攻晋。两家又可重掌晋国大权。”
    少女说得有些口干,抿了抿唇。从惊吓中回过神来的王诩,难以置信的看着女子。感觉面前之人绝非同类。正如幻境中那人说的一般,姬兰至少已经看到了时局发展的四五步。智慧的等级堪比女娲。
    “这第三层含义便是君上误打误撞的破坏了中行氏与范氏的计划。此举会招致两家的报复,乃是取死之道。倘若国城守得住,待到晋人余孽被除。君上已无力与我等对抗。倘若守不住,戚城便成为兵家必争之地。齐、越出兵皆要途径戚城。中行氏与范氏想要守住东北门户也将争夺戚城。所以我说戚城的得失便是此战的关键。”
    “主公的意思是...只要戚城不落入中行氏与范氏手中,大公子继位只是时间问题。对吗?”
    姬兰微微颔首。王诩则面色沉重。
    幸亏没有修复荧泽古城,不然,真让孙武说中了。按照少女的推测,外部形势的关键取决于天子的倾向。而卫国只要在此次事件中保持中立,事后投靠赢面较大的一方便能躲过危机。然而,风险仍旧是存在的。
    “主公有几成把握?倘若中行氏与范氏能获得天子的支持,并将追兵击退。我等又当该如何?”
    “八成!此次中行氏与范氏能从晋阳逃脱,且从赵氏的军阵中突围出一万残部。你不觉得蹊跷吗?北境已集结了五万人马,国城亦有一万驻军。两家的溃兵被一路追逃南下,既无法合兵一处,又难维持士气。若拿不下朝歌便是死局。若拿得下朝歌,战事有利,他们会反攻晋地。战事失利则会投靠齐、越两国。所以,无论如何推演,他们都没有长期盘踞卫地的道理。眼下唯一要做的便是死守戚城,等待时机。”
    谈话的气氛稍显怪异。姬兰运筹帷幄面露一丝欣喜,而王诩的表情则十分凝重。他希望这个世界不是想象中的那样,命运不会沿着历史的轨迹,按部就班。可是,越国的覆灭如鲠在喉,这让王诩心忧不已。事情真的会像姬兰说得那般,简单的摩擦过后,便止戈平息吗?
    “这就对了。能和平解决,干嘛非得兴起刀兵?家父当年与出公不和。打来打去,卫国还不是这副惨状?最终祸及子孙,害我也跟着名声受累。你们说是不是?大公子能顺利继位,我等亦无需担惊受怕,岂不美哉?”
    诸师瑕的抱怨与反问,好似讲了个莫大的笑话。姬兰与王诩不禁失笑出声。气氛瞬间轻松起来。
    “呵呵,得了吧。你的名声与乃父无关,全完是自作孽。哈哈。来!喝酒。”
    王诩一边打趣对方,一边劝酒。
    这位公子风流成性,即使没有老爹的名声,出名亦是迟早的事情。诸师瑕表面玩世不恭,内里却是重情重义之人。故意拿自己的事来说笑,其实是碍于姬兰的面子,侧面的说出大家心中的想法。
    当面对外敌入侵时,应该放下私人的仇怨。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国若是没了,家则难以保全。以姬兰的聪慧,又岂会听不出弦外之意?少女看了看二人,像是拿定了主意。
    “戚城不失,本公子定以国事为重。”
    或许这就是诸人最愿看到的局面。卫侯纵使有千般过错,至少能倾尽全力抵抗外敌,称得上贤明之君。然而,为了私怨出卖国家的利益,即便胜了,亦会遭到百姓的唾弃。
    酒宴结束,诸师瑕醉醺醺的回到居所。王诩则陪同着姬兰巡视火龙岗。两人漫步在民坊的街巷中,随处可见尚未完工的房舍。木料与砖瓦堆放在道路两侧,偶尔能听见匠人吆喝的声响与叮叮咚咚的敲击声。
    王诩絮絮叨叨的讲述着近来发生的事情。姬兰听得认真,与他并肩前行。少女不时握着系在腰间的佩剑。似乎是怕剑鞘与甲胄的摩擦声打扰到对方。不久后,两人来到了新建好的织坊。王诩从织工那取来了一副手套。手套是用毛皮缝制的,看起来有些臃肿。
    “试试看。”
    姬兰玩味的接过那看似很暖和的东西,拿在手中,翻来覆去,也不知如何使用。
    这时代还不存在手套。一般贵族小姐使用的暖手物件,是将热炭放在一只青铜制作的圆盒内。然后,外面附着一层隔热的半成品皮革,再以柔软的兔毛或是貂毛缝合成一个便于携带的小包。这样的暖手宝,女子拿在手中既显优雅又暖和柔软。
    “把手放进去。”
    姬兰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撑开那手套,等待着自己将手放进去。不觉有些羞赧的低下了头。
    “卫诩!这是从何学来的?中山国吗?”
    王诩摇了摇头。随后,牵起少女冰凉的右手,放入那手套之中。
    “跟熊学来的。主公的手是不是像个熊掌。呵呵...”
    他嬉笑着拍了拍姬兰稍显肥大的右手。少女怔怔的看着他。许久后,像是有心事般的问了句。
    “等事情办完了,是打算...离开吗?”
    “主公这就不对了。我与卫戴说笑,您居然偷听。”
    姬兰有些窘迫,轻咬贝齿,支支吾吾的说着。
    “没有...我...没有。”
    王诩笑了笑,与她一同走出了织坊。
    “答应过孙先生。待主公举事成功后,便一同去西边冒险。走到跳崖海角,看一看世界的尽头...”
    “可以...带我一起去吗?”
    “啊?不行。很远的,要走几年的时间。主公乃卫姬,身份尊贵。吃不了这苦头。再说了,没有主公坐镇,您的兄长与妹妹如何能稳住卫国?您还是留在卫国做女王,卫诩去冒险就好了。”
    他的话让少女有些恼怒。
    “我说过...庙堂权谋非我所愿,我只想做个普通的百姓。”
    旋即,话音青涩而婉转。
    “所以...带上我...好吗?”
    王诩想象着希腊人的装束。眼前这位极重礼法的公主若是穿上露臂的短衫,还不羞愤致死?他赶忙劝阻。
    “要穿越戈壁、沙漠,很危险的。”
    “我不怕。”
    “外族人皆是金发碧眼,长相恐怖。满身的狐臭,更是能熏死活人。”
    “我也不怕。”
    无论他怎么说,少女只是那般平淡的回复着。
    这该如何是好?王诩还是没忍住,把心中的臆想说出了口。
    对于一个有涵养的贵族少女而言,笑不露齿,饮酒都需掩面,更何况是穿着异族暴露的服装。在他想来,这样的恐吓极具杀伤力。
    “穿裙子也不怕吗?还是很暴露那种。”
    姬兰微微愣了愣,随后,迷茫的看了看王诩。不一会儿,眼神又变得坚定起来。
    “我见过外邦的女子。不就是露腹裸臂,若以纱遮面,又有何惧?”
    王诩想象着那香艳的画面,不禁吸了吸鼻子。
    “好吧...”
    “真的吗?你真的答应啦?”
    他这导游,怕是要开团去希腊玩了。只得无奈的点头。
    “待兄长登上君位,我们就走。一路策马西行。对了!你还没教我骑马呢。”
    “骑马?你...都知道了?”
    “当然!你莫不是想一直瞒我?”
    “那倒没有。只不过,主公确定要骑马?骑马可不容易。”
    少女点了点头,有些亢奋。王诩耸了耸肩。他从未见过姬兰这般小女孩的模样。想必墨家弟子会骑马的事情已经在云梦人尽皆知了。随后,在姬兰的央求下,他们去了学馆。那里有专门供人练习马术的场地。
    当看到一众少年骑在马背上练习着各种的动作时,姬兰微微眯起眼睛,立时犹豫起来。王诩笑了笑,将一条裤子递了过去。
    “都说了,骑马不容易的。”
    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最大的贡献便是让骑兵从此穿上了裤子,再也不用光着屁股打仗了。不明真相的姬兰,显然是不知道骑马是要跨上去的。这着实是有些难为情。少女接过裤子,面露难色。
    “来都来了,好啦!你就侧坐在马背上,我牵着马,带你转上一圈。”
    随后,王诩牵着马慢步在前方。少女并拢着双腿,怯生生的坐在马鞍上。她努力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
    “卫诩!待我回到云梦。调拨些战马与道马给你。”
    这里使用的马匹皆是用于驮货、耕种的驽马,属于下等马。姬兰的兄长一直负责牧马,她熟知相马之道,大概一看就知晓马匹的品种。
    “主公还真是阔气。一匹战马可抵得上我这儿四五匹马的价格。卫诩可用不起。”
    听到少年出言讥讽,姬兰悬在马腹一旁的双腿,碰了碰马镫,笑道:
    “能以青铜铸这马镫,并踩于脚下。诩大夫才是挥金如土啊。今日我可算是见识了,什么叫阔气。”
    青铜作为流通的货币,用于打制马镫好比将钱踩在脚下。姬兰的讽刺甚是犀利。王诩不禁回忆起初见风伯时,让对方以青铜铸造农具。他的提议差点把老伯吓死。想到这里,他傻笑着回头看向少女。灿烂与恬静的笑容洋溢在二人的脸颊上。那笑容似乎带着魔力,彼此像是找到了内心深处最平静的地方。
    骑完马后,已是申时,他们来到了马场旁的课舍。墨门的弟子已经放学,课舍内空无一人。姬兰找了个位置坐下。她面对着教书先生的木案,似是回忆起了往事。目光稍稍有些呆滞,停留在那案台堆放的竹简上。
    许久后,她微微张开小口,嘴唇蠕动了几下。开始诉说起幼时的回忆。
    “少时,君父命少师教授宗室公子课业。兰儿便坐在这个位置。前面是费哥哥。这边是兄长与妹妹。”
    少女指着自己前方的三个位置,浅浅的笑道:
    “他们故意让兰儿坐在后面。每到少师检查课业时,我便小声提点,总会蒙混过去。为此,还收了不少的好处呢。记得有一次,被少师发现了。我们四人都被打了手板。父君知晓后,没有责罚兰儿,而是罚他们在宗庙跪了一整天,还不准吃饭。我想偷偷去送些吃的,却被侍卫拦下了。”
    说到这里,姬兰莞尔一笑。
    “卫诩可否猜一猜,后面发生的事情?”
    “嗯...以主公的才智,必然不会求助于令尊。莫非...是找了母亲?”
    少女摇了摇头。
    “不对!兰儿可没有那么聪敏。”
    王诩不信。少女幼时,便是一拖三的学霸。这么说,只是谦虚而已。他皱紧眉头,苦想了半天,随后,挠了挠头。
    “猜不出来。”
    姬兰噗嗤一笑,百媚丛生。
    “我啊!将糕点藏在袖中,去君父那里告状。希望能与大家一同受罚。还把他们平日里送我的礼物悉数交给了君父。结果...吃的没送成,连累他们又挨了一顿打。你说,兰儿是不是很笨?呵呵...”
    王诩痴痴地看了少女半晌,这才跟着笑了起来。
    “呵呵...主公真是厉害!若身为男儿,怕先父只得将君位传与主公...别无选择。卫诩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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