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掌柜将庞忠不堪国君受辱,以死逼迫叛军礼敬卫侯的故事讲了出来。
    “他们为大人的婢女修葺了坟冢,就在后山,坟包足足堆了两丈许高。听说这女子生前亦是位大功臣,与忠尹伯一般无二。死后,二人被君上授爵上卿,以国士之礼葬之。”
    曾几何时,王诩怨恨着庞忠。怨恨他生性凉薄,对仇由子静的死漠不关心。就像是女子卑贱的身份,活着受人摆布,死后弃如敝履亦不觉得可惜。
    他的心情变得有些复杂。女子死后的荣光更像是卫侯对庞忠的补偿。记得最后一次见庞忠时,对方劝他以国事为重,不可因一己之私毁了这个国家。或许这可歌可泣的故事,就是那时庞忠的内心写照吧。
    回想起往事,王诩不禁心中悲苦。他端起酒爵独自喝了起来。掌柜亦是陪着饮了几爵酒又哀叹出声。
    “哎!人如其名,卫忠之举感人涕零。其子已被君上认为义子,一同被软禁在国城。哎!早知如此,君上当初又何必投诚晋人?害得忠义之臣被枭首示众,足有七日之久,身首异处,魂不得归。真是惨啊!”
    忠臣不得善终,难免为之感伤。或许是身处的位置不同,无法用一样的标准去评判人心的善恶。一时间,王诩竟有些同情那素未蒙面的同宗叔叔。对方依然背上了叛国的骂名,仍然有勇气成全臣子的忠义。似乎没有想象中那般不可饶恕。
    以旁观者的心态来到这里两年,不知不觉,他已经深深地融入到了这个淳朴而黑暗的时代。渐渐明白了存在于书本中的古之情谊。简单而震撼的冲击,只怕是不身处其中,一生也无法体会得到。
    昔日听闻子路赴死之言,“君子死,冠不免”。他只觉可笑,还调侃对方的蠢笨。而如今终究是明白了古人心中的那份坚持。小人与君子的区别。古人并非蠢笨,而是太过于执着。心中有着超越生死的坚持。
    像他这样的现代人,一直活在谎言与欲望当中,早已习惯了被人欺骗与欺骗旁人。实为小人之学,并非君子之道。所谓君子,是为了坚持心中的道,选择卫道而死。没有他们看似蠢笨的牺牲,何来道义的流传?如果世间没有敢死、求死之人,没有这样的迂腐之人,或许少做恶、稍有瑕疵之人亦可称之为善人与正人君子。
    那份纯粹的善良便不复存在。正是有这样的人前赴后继的做着蠢事,争先恐后的赴死之举,才会衬托出世间真正的善,真正的美。
    到得戌时过半,王诩微带着醉意出了酒肆。他转过街角,走入漆黑的街巷。脑袋有些昏沉的想着,嘴里小声嘟囔起来。
    “呵。我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成为那样的人了。没关系。就做个伪君子好喽。命比谁都硬,活得比谁都长。呵呵...咦?”
    说着酒话,他抬起头陡然瞧见一侧的小楼亮着灯火,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火光摇曳,人影微微晃动。即便是隔着窗子他也能感受得到那股暖意,以最柔和的方式徐徐的流入心田。甚至看得清那窗后少女傻傻的面容。
    王诩鼻尖酸涩,冲入小楼。阿季听到了楼下的动静,急忙向楼梯那边走去。“噔噔噔”上楼的脚步声传来,少女陡然停了下来。她揪着衣角,期盼的目光中泛起一丝不安。
    “笨蛋!说了两日便归,你干嘛跟来?不知道如今是在打仗吗?很危险的?”
    如今是在打仗,他与卫戴一行二十人骑着快马赶路,尚且需要东躲西藏。阿季只身而来,并且是徒步行路。即便是武艺好,也抵不过数十晋军的围攻。
    阿季望着他身上的新衣,有些委屈的低下了头。
    “我...我是担心...良人没带换洗的衣物,下了雨,万一淋湿受寒就不好了。这才跟了过来。见到良人无恙,我这就离开。”
    王诩眼眶微红,紧紧地抱住阿季。
    “傻丫头。以后不准再这样了。你若有事,我在这世上....就...”
    有些缠绵的情话似乎是难以启齿。旋即,改变了味道。
    “...再无亲人了。”
    阿季抵在他肩上哭了出来。夹杂着雨露与汗水的气味,从少女的发丝中淡淡透出。
    虽说从荧泽步行到云梦。过淇水可由河面上的简易木桥通过,能省去不少脚程。但是一百里的距离,徒步而来。大概也是刚到不久。走了这么远的路,还是自他离开后就跟了过来。一路急赶,估计少女的脚底已满是水泡。
    正当感动之时,听到有人敲门。王诩松开少女,捧着对方泛红的小脸。
    “等着我。哪儿都不准去。”
    阿季点了点头。他转过身,疾步行下楼去。推开门后,看到两个侍卫。大抵是奉卫戴之命,前来保护他的。他将二人安置在楼下。随后,与妻子交待了几句便去了厨房。
    不久后,王诩端着木盆回到了屋中。阿季正端坐在床头,低垂着脑袋。乖巧而羞涩的模样如同二人新婚之时的景象。王诩蹲在床前,托起少女盈盈一握的莲足。阿季轻颤着身子,弯下腰抱紧双膝,羞赧的说道:
    “妾身...自己来。良人不必如此。”
    为老婆洗脚这样的待遇。对于古代的女子而言,不是受宠若惊而是恐慌惊吓。王诩没有理会,强行脱去阿季的鞋袜。果不其然,对方的脚底已是惨不忍睹。一些水泡已经磨破,半边宽松的罗袜粘在一起。
    “忍着点。会很疼。”
    阿季点了点头,双手局促的放在膝盖上。随后,王诩小心翼翼的擦洗着。心头一阵酸痛。
    他十分喜欢阿季这份默默付出的爱。然而,那是需要他细致入微的观察,时常令他难以承受。察觉到了,会心痛。后知后觉则会愧疚。心中对于感情的付出,似乎有一把衡量的尺子。阿季对他好,他就想对少女更好。
    两人你追我赶之后,王诩会觉得疲累。因为他的付出,永远都比不上对方。不求回报的付出是最可怕的。令他猝不及防。然而,这也是最危险的,最不理智的。就好比,为了他去杀人。为了他不顾危险的跟来。
    他轻轻的拿起毛巾,在阿季粗糙且满是老茧的脚上慢慢的擦拭着。屋中静悄悄的。片刻后,王诩站起身来,坐在床边。将少女的脚丫托起,用身前的衣袍裹着,置于双腿之上。而后,犹豫着说道:
    “若是北方再起战事,我可能要去戚城。去帮助舟司马守城。你要听话,留在荧泽,等我回来。”
    阿季立时急了。看着王诩,目光中充满了坚定与恳切。
    “君之所处,四海为家。妾身会陪在良人身边,不会离开的。”
    “胡闹。打仗不是儿戏。”
    二人静默了片刻,王诩了解妻子的性子。决定的事情,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他牵起阿季的小手,轻轻的握了握。
    “有你的地方...才有家。我答应你,会保护好自己的。为夫最是怕死,打不过会跑的。你要在家里等着我。阿季已经十五岁了。及笄之年,还尚未行礼。等事情结束了,我来为...良人盘发,插一支天下间最好看的簪子。”
    “良人”的称呼,他果然还是说不顺口。
    明日议事,就会谈到戚城的留守安排。晋人一旦与叛军在朝歌开战,戚城便会立时进入战备状态。己方的阵营中,能做军师的,除了他,就是姬兰。王诩之前主动请缨。还写了一整套的守城方略,如今戚城内的部分人口已经悄悄迁出,被安置在荧泽。他必然是要去的。
    预料之中的战事不大可能发生。然而,朝歌与牧邑的问题一天不解决,戚城仍旧是处于危险之中。攻取牧邑等同于为戚城的防守加一份保险,争取到更多的时间。他很清楚这一点。
    王诩已经做好了退路。一旦形势有变。墨翟与禽滑厘会带着阿季与孙武南下,逃往宋国避难。墨门的势力也会一并转移到宋国发展。姬兰的安危,他自不必操心。少女会去城濮见机行事,辅佐新君继位,建立新的卫国政权。
    听着似是诀别的话语,阿季抽泣着。她从未想过会与王诩分开。
    “阿季不要什么簪子。只想跟着良人,洗衣做饭,服侍良人。”
    “国城已经没了。若戚城也丢了。那荧泽与云梦的百姓都会无家可归。又要回到过去躲躲藏藏的日子。这里是我们的家,有我们要保护的人。你也不想他们刚过上好日子就没了家,没了亲人和孩子,是吧...”
    阿季哭得更厉害了。
    “记得我做鄙尹的时候,你跟我说过。要为了百姓吃饱穿暖,让大伙过上好日子。父亲与母亲在世的时候,也都是这般希望的。如今,你我已是夫妻。倘若我们一同离开,谁来照顾他们?阿季最听母亲的话,不是说要报答她老人家吗?难道不记得了吗?”
    “少君...奴婢...不敢忘...”
    王诩叹了口气。
    “你呀!再敢称自己为奴婢,我明日便在额前也烙上一个“奴”字。”
    “妾身不敢了。”
    他轻轻抱着少女,二人相拥在一起,静静地躺在软塌上。
    “等战事结束了。我就带你去寻姐姐。然后,我们一家人与孙老一起去西边,去到没有战争的地方,好好的过日子。孙老肯定没跟你讲过,那里叫希腊。有一尊十丈高的女神像。石像上有黄金做的甲叶,太阳出来的时候,女神就活了。一手拿着长矛,一手拿着圆盾。威武又霸气。嗯...和你说的那个妇好一样,是个了不起的女神...”
    絮絮叨叨的说着,阿季渐渐闭上了眼睛,沉浸在这世外桃源般的国度中。美轮美奂的景象在模糊的梦境中变得愈发清晰起来。少女的眼角残存着泪水。双手搭在王诩的肩上,蜷缩着腿,如同平日里的睡姿,摆出让王诩背的样子。王诩刻意没有背过身去,而是静静的看着少女的面容。似乎怎么看亦是看不够的。
    屋中男子的声音越来越小,豆点的火光忽明忽暗。在黑暗的笼罩下,整个城市陷入一片死寂。
    不远处的城门外,悉悉索索的声响正悄然而至。不一会儿,脚步声,呻吟声,各种车辆颠簸摇晃的吱呀声响混合在一起,由远及近的传来。值守的士卒隔着城门,看着城门上密密麻麻的铆钉,像是站在一台收不到信号的老旧电视前,疑惑的看着屏幕上黑白的斑点,沙沙的声响愈发刺耳。逐渐调升的音量将这座沉睡中的城市陡然惊醒。
    时间是在凌晨,寅时过半。月亮被一大团密云遮蔽,城外漆黑如墨。城门一侧架起的火盆,在凉风的撩拨下,如文火煎药般微弱。守夜的士卒面露凝重之色,随后是惊惧,表情持续了片刻又开始迷惑起来。疑惑着城外到底发了什么?
    有人不确定的问道:
    “敌袭?要示警吗?”
    “且慢!仔细听,有哭声。”
    随后,在瓮城这里值守的一伍士卒皆是将耳朵贴在城门上,探听外面的动静。混乱的声响向这边愈发的逼近。伍长走向火盆,取了一支燃烧的木柴,说道:
    “上城楼。”
    几名士伍也从火盆中各自拿了一支木柴,跟在伍长的身后。学着对方的模样,猫着腰躲蔽在城垛后面。显然那伍长是经历过战争的,知道这么做不会成为敌军射手的靶子。
    伍长小声交代了几句。随后,将手中的火把猛然抛向远方。士卒们有样学样的跟着做了起来。夜色中几道红火的抛物线向城外坠落,光影如流星划过,在冰冷的墙壁上转瞬即逝。
    透过城垛口的缝隙,密密麻麻的黑影散布在城下。火光像是惊到了深夜里出来觅食的动物。远处的黑影瞬间呆立不动,而近处的黑影则四散奔逃起来。
    不久后,警钟鸣响。沉闷的钟声如涟漪般迅速扩散。紧接着,瓮城钟响,内城钟响,东城钟响。声音打破了静谧的夜色。星星点点的火光相继在城市中燃起。鸡鸣犬吠过后,未知的恐慌伴随着嘈杂的议论与猜测让云梦沸腾了。
    闻声惊醒的王诩与两名侍卫来不及梳洗穿戴,于是,衣衫不整的出了小楼。一路听着那些茫然无措的人群关于警钟的议论声。王诩跌跌撞撞的穿过拥挤的街道,来到了邑主府。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恐惧。
    云梦若是遭受敌袭,以千人的守备力量恐难以抵抗。他们这些核心成员都在这里,倘若被一锅端掉。万事皆休...
    “赵简子领兵八万,前日于棐林大破范氏与中行氏叛军,被其裹挟的十万国城百姓正朝云梦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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