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能去哪儿呢?老朽原本居于国城城郊。如今国城已破,被晋人裹挟至此,实属无奈。”
    随后,他抬头看着王诩,见少年没有着甲,指了指身后的百姓,操起沙哑的声音哀求道:
    “我等皆是卫国庶民,受命在此春耕,还望城上的小公子,莫要放箭,留我等性命。”
    说罢老人手扶农具,艰难的拜倒在地。
    区区数日,朝歌便被攻破了。这怎么可能?
    王诩扫视着城下衣衫褴褛且面无菜色的百姓。心头咯噔一跳。他偏头冲曹邑宰使了个眼色,小声道:
    “跟我走。”
    曹邑宰心领神会,忙上前为王诩开道。两人走下城头,便听身后有军官暴喝:
    “休要在此聒噪!有胆敢靠近城下五十步者,必杀之。”
    随后,城头上炸开了锅。亡国的言论不绝于耳。
    可以想象无需半日功夫,整个戚城便会充斥着这样的言论。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抗战决心会在流言的作用下被一点一点的侵蚀。
    返回少司马府的途中,王诩急召厉将军与城西守将前来议事。待到诸人齐聚议事厅,城西的守将惶恐的看向主位之上的少年,额头冷汗直冒。心里寻思着,近日来并未做过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
    他环视了四周,再三确认师帅级别的将领无人参加。议事厅内只有厉将军与曹邑宰。作为接替城西防务的旅帅,他不禁心中又犯起了嘀咕。恍恍惚惚,听到了王诩的问话。
    “近日,向西南行进的晋军可有异动?”
    那城西的守将一不留神,抱在手中的头盔掉落在地,发出叮呤咣啷的声响。
    “回少司马!并无异动。卑下命人清点城外往返晋军,既无伤亡,人数也并无偏差...”
    守将还挺镇定,没有立时去捡,而是抱拳一礼,汇报着事情。听完汇报,王诩点了点头,摆手道:
    “嗯!辛苦了。下去吧。”
    那人有些茫然的看了看王诩,随后又看向自己的上级——厉将军。见二人都没有什么反应,他捡起头盔,一抱拳:
    “诺!”
    旋即,挠着后脑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退了下去。片刻后,王诩看向一脸凝重的厉将军:
    “厉将军怎么看?”
    “末将以为,此中有诈。若晋军已攻破国城,必然选择挥兵南下,攻克牧邑,将内乱彻底平息。何来裹挟百姓来戚城春耕之说,这岂不荒唐?”
    王诩认可的点了点头。不过,他很了解即将到来的历史。赵、韩、魏联合攻伐智氏一族,而后对抗公室,形成三家分晋的局面。明显如今的四卿是面和心不和。智氏强大,窃取赵氏的胜利果实也不难解释。
    “那倒不一定。兴许晋人本就没想斩草除根,而是趁此机会图谋我卫国北境。”
    曹邑宰的想法与王诩和姬兰预测的时局一般无二。只有在牧邑、云梦、荧泽、戚城不失的情况下,卫国才有保全国土完整的可能性。
    “当务之急,是要确认北境的形势。无论国城被攻破的消息真实与否,我等已无出路...只能自救。”
    曹邑宰面显忧色,来回踱步道:
    “我等被困于此。且不说消息封闭,对外面一无所知,又何谈自救?眼下流言四起,若晋人再度攻城,戚城危矣。”
    厉将军一拳砸在手心。
    “那便赌上一赌。明日是寒食节,晋人半月不可引火。末将趁夜率兵截营,再安排死士冲杀出去,向荧泽报信。”
    “哎呦!厉将军!您切莫冲动,好好想想,为何晋人偏偏选在此时裹挟百姓于城外春耕?那不就是提防我军趁夜突围嘛。晋人是不得引火,可谁说卫人不能了?”
    听了曹邑宰的解释,厉将军愤恨的骂道:
    “混蛋!”
    王诩自主位上猛地起身。
    “好!那就赌上一赌。”
    曹邑宰惊呼出声。
    “少司马三思。”
    突围明显就是送死之举。厉将军虽有傲气,但也明事理,赶忙跟着劝道:
    “少司马三思。”
    王诩看着二人焦急的模样,开怀大笑。目光虽是停留在曹邑宰与厉将军之间,但瞳孔缓缓放大,似乎被什么吸引到了。
    远处,和煦的阳光洒满庭院,留下一片敞亮的金黄。点点绿芽,既像是春天的点缀,散发着勃勃生机。
    “我赌的是...主公知我心意。”
    曹邑宰与厉将军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议事结束后,邑宰府的胥吏陆陆续续的来到了少司马府。府中的侍卫将庭院布置的犹如考场。草席与书案紧凑而整齐的排列着。
    在侍卫的指引下,胥吏们各自入座。木案上事先准备好了炭条与一叠绵纸。诸人不禁流露出费解的神色,交头接耳起来。一些有见识的人也曾见过这绵纸,出于好奇,用手随意拨弄了几下。
    用绵纸作画,他们倒是理解,可这炭条摆在一旁,立时便看不懂了。
    就在人声嘈杂之际,只听“当”的一声,目光聚集之处,一袭玄衣男装的姬元来到了考场。
    “安静!”
    女孩手里握着一根黑色的长木棍。木棍在地面上重重的磕了两下。青石的地砖扬起肉眼可见的尘埃。周遭立时鸦雀无声。
    “你们都给本公子听好了。在此好好抄录,若是一不小心弄破了这赫蹏。本公子亲自赏他十棍。不仅要抄得好,还要快。慢的人一样责罚。”
    话音刚落,先前因好奇而摆弄绵纸之人,此刻吓得是屁滚尿流。一众文吏不等姬元继续训话,立刻趴在桌案上小心翼翼的抄录起来。
    天气微凉,人人汗流浃背,如临大敌。生怕一不小心将这薄如蝉翼的绵纸划破,自己的小命便交待在了这里。
    亥时初刻,晋军东营的主帅大帐内,智、韩、魏的高层将领皆汇聚于此。魏驹端起一爵酒。酒爵是黄金铸造的,在篝火的映衬下熠熠生辉。他摆出拱手的姿势冲着营帐诸人转了一圈,面露傲然之色。
    “明日便是寒食节了。大帅体谅全军将士,今夜犒赏三军。诸位!敞开了吃喝。”
    众将不愿驳了这年轻公子的面子。随即,举起酒碗,哄笑着痛饮碗中美酒。此刻,客位的首席。一名士卒斟满了一碗酒,端起酒碗正要递到智错嘴边。
    “滚!”
    智错猛地起身,用肩头将士卒手中的酒碗撞翻在地。他双臂打着夹板,环在胸前,像是冬日里因严寒难当而将双手探于袖中取暖的老翁,与以往的硬汉形象格格不入。
    首战不利,他险些废掉双臂。智错本就是热血男儿,不惧生死。然而,以命相拼,护着韩启章与魏驹送回的情报居然是假的。这怎叫心高气傲的他不心生愤恨?戚城未能攻破,他有着贻误战机的罪责。
    此刻,智错的情绪显得有些激动,胸口一起一伏。智疾盯着智错的眼睛,目光冷冽异常。
    “错儿!坐下。”
    老人能在诸人面前这般称呼智错,已经是偏爱有加。过去,他从未以智氏族叔的身份在军中训斥智错这晚辈。
    与智错列坐一排的韩启章赶忙起身。或许是心存愧疚。少年傻傻的站在原地,看着魁梧男子憔悴的面容,不发一言。
    “为将者,有谁未曾一败?知耻而后勇,方为国之良才。老夫平生败绩二十又一,皆是你这般年纪。”
    智疾的话引来一片哗然之声。智氏的军神,竟然打过二十一场败仗。
    诸人不禁心生赞叹,只见面前的老帅冲着西北的方向双手抱拳:
    “承蒙宗主不弃,委以重任。每逢杀伐之事,老夫必思虑再三,慎之又慎。然,技不如人,便要认。败得多了,便明白个中道理。愚以为研习兵书并非寻那取巧之道,而是汲取教训。望诸将共勉,兴我大晋。”
    失败乃成功之母。
    在这将星云集的春秋战国时代,像智疾这般本无军事天赋之人,数不胜数。选择踏上兵家的道路,既是可悲又是可敬。然而,老人凭借着坚韧的毅力与渴望胜利的勇气,在失败的道路上坚持的走了下去。最终,攀至顶点,功成名就,统御三军。
    他似乎在用自己的过去来告诫军中的晚辈。老人并不聪明,但懂得总结与学习。
    此刻,智错早已泣不成声。他屈膝重重的跪倒在地,羞愧难当。
    “大帅!末将...知错。”
    韩启章将智错扶起,向智疾告了声罪,打算送智错回去休息。智疾未做挽留,端起酒碗便向豫让与矮子敬酒。
    “让先生曾言,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老夫深以为然。得独孤子相助,不战而屈人之兵。凯旋之日可期。来!老夫敬二位先生。”
    “疾帅谬赞。此言出自孙武,让某只是转述。这酒在下可不敢受。”
    豫让似是打趣的说着。平心而论,他很少饮酒,酒量不提也罢。
    “在下亦不敢受。若是知耻而冒功,岂不是有愧大帅教诲。”
    矮子总是不分场合的膈应人。兴许是跟着世界首富范蠡久了,有些目空一切。
    昨日被卫军释放的俘虏都穿着写有侮辱晋国言语的兜裆布。这事情一早就在军中传遍。矮子倘若不知廉耻的认为卫人释放战俘的举动是因为他制造的亡国假象起了效果,那就太没自知之明了。
    伴随着,豫让与智疾的干笑声,韩启章与智错走出了帅帐。
    寒食节的到来,对于每一个晋人而言,都是一段难熬的时日。在这之前,人们都是抱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态度,享受着寒食节前最后一顿热饭。
    此时的军营,感受不到一丝追忆先祖与国士的哀伤。反倒是洋溢着浓浓的节日氛围。
    远处,围在篝火旁的士卒们吃着熟肉,喝着热汤。攒动的火苗与晃动人影加之不时爆发出的喝彩声,好不热闹。
    韩启章可不想就这般回营休息。错过了今夜的狂欢。毕竟,后面的半月,即便是身为贵族的他也只能每日吃些硬肉干与酱菜度日。
    “错将军!不如去前方走走。”
    少年目光灼灼。智错偏了偏身子,有意避开少年搀扶他的双手。
    “公子不必如此,还是回帐中吃酒去吧。”
    智错很想一个人静静。
    “将军何出此言。你我也算是经历过生死的袍泽兄弟。启章又岂有弃兄不顾的道理。那日若非小弟贪功,兄长也不会因我而受伤。”
    话语中夹杂着深深的自责。
    “公子仁义。这份恩情,错某记下了。错某轻敌,落得这般下场,与人无关。”
    智错惆然的叹息。
    那日他撇下韩、魏两位公子,选择去救那些士卒的性命。双臂尽折亦是太过轻敌,咎由自取。此刻,少年的话令他有些感动。
    韩启章腼腆的微笑。笑容诚然,双手再次扶住对方的手臂。
    “不提也罢。小弟送将军回帐中歇息。”
    他知道面前断臂的将军,未来在智氏是何等的前程。无论是出于拉拢还是交好都对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有益无害。
    或许这位高傲而淳朴的将军被少年的心意感动,他没有回身,而是向着前方士卒围聚的营地走了过去。
    韩启章小心搀扶着智错。随口说了些关于近日晋国朝堂传来的消息。
    “家父传来消息。赵军已经合围朝歌。前日赵鞅分兵于云梦设伏,重创牧邑赶来救援的叛军。君上对其大加赞赏,听说打算将邯郸赐封给赵氏。”
    智错皱了皱眉。
    邯郸城乃是智氏从叛军手中夺取的大城邑。晋国公室竟然不顾智瑶的感受,拿智氏的领地封赏赵氏。想来,智瑶的处境有些不妙。
    “是吗?公子觉得赵军会攻克朝歌吗?”
    “愚弟以为...会。”
    眼下的时局对智氏不利。若赵氏攻下朝歌与牧邑,平息晋国内乱。智瑶极有可能失去相位。晋国的政权再度回归到赵鞅执政的年代。没了中行氏与范氏的钳制,赵氏兴许将会成为第二个智氏。
    韩启章是聪明人,没有点破。他委婉的说道:
    “赵鞅的本事,晋国朝野无人不知。卫地缺粮,少则三月,多则半年,朝歌必然不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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