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穿得这么好的膳夫吗?瞧见他那腰带没有?镶着玉呢。”
    墨翟往那边瞧去,那桌总共六人,皆是青衣打扮的武人。三人正窃窃私语,其余三人则是把各类食材一股脑的往锅里倒。
    半刻钟后,葱花的清香伴着咸鱼淡淡的腥味自小鼎中飘散开来。
    “真香。”
    墨翟还未评价,那邻桌的三人便吸着鼻子发出了感叹。田让盛了少许递给墨翟。
    “巨子慢用,小弟继续烹煮这下道美食,保证巨子从未吃过这般鲜美之物。”
    显然,田让还有看家的硬菜尚未拿出。
    “那为兄就不客气了。”
    墨翟细细品尝,享受着大厨面对面的服务。
    “齐国最不缺的便是鱼,我与这食肆掌柜熟识,讨了些醢汁,将生肉先腌上一腌,别有一番风味。”
    难怪刚才那小二,上酒的时候,还送来一小碟黑色的蘸料。墨翟感叹齐国的富庶,鱼露在中原可不多见。邻桌围观的那三个青侠此时眼馋至极。看看自己锅里炖煮的大烩菜,犹如猪食,再看看这边,哪儿还有胃口吃下去。其中一名额上有绑带的青侠凑了过来,笑嘻嘻冲田让拱手:
    “这位小兄,在下暾乃纪城青侠。我等兄弟六人可否与小兄搭个火?”
    这种事在青侠当中十分常见,走南闯北大家相互帮扶,拼桌吃饭亦或是在客栈共享住宿的房间都不奇怪。田让与墨翟皆好交友,二人互通了眼神便知道了各自的想法。
    随后,这孤单的一桌二人,便热闹的围聚了八人。
    “我等就是眼馋兄弟这手艺。你放心,这饭资、酒资皆算在我们兄弟头上。”
    那名叫暾的青侠十分豪爽。几人相互介绍后,很快各自入座。墨翟一边招呼他们,一边给几人分粥。暾吸溜吸溜的喝完肉粥,向身旁之人说道:
    “此番大战过后,你小子也多向人学学。看看这一路遭的罪,哥几个都瘦了不少,哪还拎得起剑?”
    那人似乎负责给六人做饭,任凭暾怎么数落,都是充耳不闻,埋头喝粥。
    “大战?何处有战?”
    田让刚把腌好的肉放入锅中,便向暾询问起来。暾放下木碗,一抹嘴:“兄弟还不知道?”
    看着田让那懵逼的表情不似作伪,他继续说道:“也就是四五日前,各城邑便发下告示,令各地青侠在阿城汇集。这不是打仗又是什么?”
    齐国一旦兴兵,就会提前发出悬赏向民间招募青侠。这点田让十分清楚。
    “可有赏格?”
    “尚未明说。不过,一级赏金八两肯定是有的。我听那些大侠们说此番是要与晋人大干一场。这不,我兄弟六人便也来凑个热闹,赚点赏钱。”
    这里的大侠指的是各地有些名望的青侠,多半资历老,手下有百人追随,就像是帮派头领。
    齐技击不是齐国隶属于国家的军队,而是像佣兵组织一样,靠赚取悬赏为生。这种另类的存在与齐国繁荣的商业体系脱不开关系。
    正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如今齐国的佣兵界已是明码标价,杀带甲之敌一人,得金八两。至于卒、旅、师等军官,赏金更是成倍增长。
    这难得的好消息,让墨翟坐立不安。他催促道:“兄弟还知晓什么,快快道来。”
    想来孙武已经成功说服齐国出兵解救卫国。可从时间上判断,齐国反应的速度未免快了些。
    “我只知此番各城邑皆派出人手。据说足有二万之众,从纪城来的便有近千,动静可不小。”
    暾所知有限,此刻也无心再说,示意墨翟快去锅里夹肉。
    “两位兄弟先请。”
    眼睛直勾勾的看着田让手中的木箸。待到自己也分到一块后,他直接上手开吃。
    “呼...呼...小兄弟这手艺,真是绝了。好吃。”
    烫的不轻,手上与嘴巴沾满了酱汁与油渍。
    “这么吃可不过瘾,我看一人再来个两斤。”
    旋即知会了手下去找小二直接上肉,看了看与他一直交谈的墨翟。对方两指捏着肉块,吃得极是讲究。
    “我观兄弟不像齐人。斯斯文文的。”
    “鄙人实乃宋人。”
    “难怪。我齐人最是豪放,喝酒、吃肉、私斗、找娘们,那是个顶个的好手。像兄弟这般,在齐地怕是要吃亏。”
    墨翟干笑,似乎被对方看扁了。想来这暾亦是出于好意,他也没太在意。田让不服:
    “好勇斗狠算什么?我这兄弟乃墨家巨子,手下各个身怀绝技。他更是精通机巧之术,可比尔等厉害。”
    “墨家巨子?你听过吗?”
    听起来倒是逼格满满,可一众青侠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视过后,好像没人知晓这墨家是个什么组织。
    田让颇为不满:“那孙武子之名,尔等可曾听过。”
    “那是自然,天下谁人不知武子大名。”
    “那可是我齐国的名人。听说不久前去了临淄,就连君上都出城相迎。”
    田让十分得意,他这墨者行会的四把手今日非要好好吹嘘一番不可:“诸位面前之人,乃是武子护卫,便是他一路护送武子返齐。他若是没点本事,你觉得武子会选此人护送吗?”
    这话一出口,众人皆是哗然,再看向那少年人的眼神都变得恭敬起来。
    “难怪墨家巨子亲自护送。”
    想来像孙武那般的大人物,也唯有大侠级别的人物才配做他的护卫。诸人猜测墨家在宋国肯定是个大帮派,至少也是国都临淄内的组织才可比肩。不禁纷纷起立,拜见大佬。
    “失敬,失敬。”
    “我等有眼无珠,不知墨家...巨子在此,还请莫要见怪。”
    叫的很不顺口。想想人家这称呼有够霸气的。回头,这些大侠们也可以改改,叫个巨侠什么的。
    墨翟听得是一阵肉麻。身上的鸡皮疙瘩险些冒了出来:“哪里,哪里。”
    “有幸结识巨子,我等敬巨子一碗。”
    此刻,他们说话的语气都变得郑重起来。六人端着陶碗大口喝酒。
    敬完酒后,无人再敢开口。气氛一时间变得尴尬且凝重。田让得意至极,笑道:“我看几位兄弟也是豪爽之人,大家一见如故。不如一同入我墨者行会。不日,小弟便与巨子前往临淄与武子会和。与其留在阿城等待战事,倒不如追随巨子游历天下,宣扬我墨家兼爱非攻之说,救万民于水火。”
    田让开始招揽六人。听到不久后还能见到偶像孙武,六人皆是受宠若惊之状。
    “当...真?”
    “那是自然。”
    欣喜之余又觉得哪里怪怪的。好像不久前,面前这小子说墨家子弟各个身怀绝技。可他们六个除了打架斗殴,技术一般以外,没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之处值得被高人招揽。莫非这少年是在忽悠他们?
    “...我等粗鄙,实无所长。不知小...兄为何相中我等?”
    墨翟看不下去了,打断欲要开口的田让:“诸位大可不必这般,入我墨者行会自愿即可。鄙人游历各国,钻研机巧兵器实乃出自个人喜好。宋国百姓饱受战火,民不聊生。鄙人四方求索,苦寻安邦救国之策。当今天下,各方诸侯喜动刀兵,长此以往战事不断,终是百姓受苦。故而,妄想聚天下有志之士,以守为战,以战止战,还世间太平。”
    听到这么宏伟的理想,之前的防备也稍有松懈。墨翟自己斟酒,又喝下一碗。
    “如今墨家仅四人尔。诸君若是不弃,在下必以诚相待,视诸君为手足。”
    一拱手,弯下身子,十分恭敬。六人也忙拱手还礼。礼罢,一众青侠将目光聚集在暾身上,似乎是希望他拿个主意。田让看得着急:“尔等还犹豫什么?”
    他心思活络,知晓这帮人在想些什么,于是,说道:“尔等可别想歪了。巨子言墨家不过四人尔,那是排得上号的,非能人异士不敢当。像尔等这般无所长之人,在我墨家仅卫国一地便有门徒三百,皆为敢战之士。”
    诸人将目光齐齐看向墨翟,希望仔细确认一番田让不是在忽悠他们。
    墨翟微微点头,没有否认。他在荧泽是有三百个善于木工的徒弟,各个还会骑马好像也有会些功夫的。
    得到结果,六人觉得这墨者行会也不错。至少还是个国际组织,比他们青侠组织厉害多了。
    暾一咬牙,再次拱手:“我等愿入墨者...行会,追随巨...子。”
    田让拍着身旁之人的肩头,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
    “不错,不错。”
    他心里寻思着,与墨翟离开齐国后,身旁没几个小弟随行,那多丢人。堂堂四把手,也要有点排场不是。
    气氛再次活跃开来,大家有说有笑。
    “我说四把手,您的绝技该不会是庖厨之道吧?”
    “滚!乃公堂堂阿城少司徒,何止通晓庖厨一道?那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尔等匹夫,休要打趣与我。”
    六人皆是错愕。感觉自己占了莫大的便宜,就连他们齐国的官员都被这墨家巨子拐跑了,自己这帮人又算的了什么?
    “巨子,小人斗胆自荐这墨者行会五把手。”
    暾搓着手向墨翟自荐,不等墨翟说话,田让抢先问道:
    “你有何本事?”
    “小人射术一绝,纪城人称两石无鸟。”
    “噗!这都什么鸟名?两蛋无鸟?你莫不是个无卵的寺人?”
    田让差点没笑喷过去。很是毒舌了一把。暾懊恼的冲他扔了片菜叶:“你才无卵。”
    这时,暾的弟弟说道:“仲兄臂力惊人可开两石弓。纪城的鸟基本死绝,都是他干的。”
    当然这是夸张的说法。齐国北方的鸟本就不多,是生态严重遭到破坏的结果。
    “哦?没看出来呀,你还有这本事。”
    暾不搭理田让,期盼的看向墨翟:“巨子觉得我这射术可算一绝?”
    随着组织的壮大,墨翟意识到了今后不能再随意管理,乱搞什么座次。暾为人豪爽,若是能奉行自己的理念,倒也是个人才。
    “算是一绝。”
    “看吧!巨子都发话了,那我暾今后便是墨者行会的五把手。弟兄们,今后休要再唤我大哥,改叫五把手。”
    他美滋滋的。一入会就排在第五。下面少说还有成百上千的小弟。自己岂不是比纪城的大侠还要牛逼?
    八人一顿饭一直吃到食肆打烊,出了门已是黄昏。
    “哎呦。”
    暾的弟弟惊呼出声。
    “还未寻到居所,这下可糟了。”
    暾则一脸的无所谓:“无妨!大不了找处女闾住上一宿。难得这么开心。”
    几人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墨翟十分自律:“在下有些困倦,就不去了。”
    “巨子不要扫兴嘛,我墨者行会当一同行事。”
    真是近朱者赤‘进’墨者黑呀。墨翟心中感叹,觉得很有必要把这一条加在会规当中。酒饱思**不是君子所为。
    田让知晓墨翟为人,见状也不好意思撇下墨翟,冲着六人说道:
    “尔等莫要只知玩乐,误了时辰。明日卯时司徒府见。”
    “好嘞!明儿见。”
    几人告别过后,墨翟与田让一同回了司徒府。两人将下午未完成的工作整理成册。有关阿城初税亩的改革内容,事无巨细的记录在一卷一卷的竹简上。
    一个时辰过后,天已经彻底黑了。府衙内的仆役送来热水,二人洗漱一番。田让整理着桌案上的竹简,视若珍宝。他先将每一卷竹简套上麻布口袋扎好,而后又将一个个归入木箱。直至结束,手掌依旧停留在那木箱之上,不肯挪开。
    “怎么啦?”
    墨翟已经在榻前宽衣,二人这几日都是同塌而眠,一直聊到很晚。此刻,隐隐听见少年叹息。
    “唉!好像做了件很了不起的大事。结束了,却觉得也没那么了不起。”
    “你是担心假他人之手这变法未必会做好吧?”
    似乎被道破了心思,田让怅然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
    “事已至此。该做的,我以尽力为之。剩下的,还管他作甚!”
    少年似乎拿定了主意。心情愈发敞亮起来。熄灭了屋中的炭火,正往床榻行去,忽听有脚步声自屋外传来。
    “大人!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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