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陈连山靠坐在椅子上,脸色被气得涨红,他不知自己已经多少年没被这么气过。
    岂有此理四字,他不知道在心里说了多少遍。若把陈乐道换成陈翰林,他现在必然已经搬出陈家家法,要给这个陈家不孝子狠狠上一课。
    陈乐道却是不顾他脸色,做事首抓主要矛盾,现在怎么把陈连山这头老倔驴给拉回来,便是他现在要抓的主要矛盾。
    “你还不知道吧?这次要你厂子的人不是冯敬尧,而是公董局的杜邦。他需要你厂子这块地皮来搞房产,冯敬尧只是个中间人而已。”陈乐道说道。
    气得不行的陈连山默默看着他,对他来说,谁想要他的厂子并不重要,反正对方目的都是一样的。
    陈乐道看出陈连山心中所想,不再一个劲刺激人老人家。转而说道。
    “如果是冯敬尧,那或许还能借助舆论让他有所忌惮,说不定就放弃了。但洋人不一样,你在上海滩这么多年肯定比我更清楚,他们可不会顾忌这些,即使能让杜邦放弃,也会有另一个洋人来拿下这块地皮。”陈乐道认真给陈连山说着。
    杜邦不是一个人,表面上他是公董局董事,在法租界是最顶尖的一批人。但法租界背后是法国,杜邦背后还有更大的人物。杜邦,也不过是帮别人做事。
    “连山纱厂这块地皮保不住了,洋人已经将这里视为其禁脔,周围之地都被他们拿下,这块地无论如何都是不会放弃的。
    你现在怎么坚持都只是无用功,当和平手段拿不到的时候,他们就会采取暴力手段。而且已经采取了。”
    陈乐道看着陈连山,脸色认真。陈连山让他刚才一气,也忘记了上吊的事。皱着眉头思考着陈乐道这些话。
    他何尝不知道洋人的手段,本以为靠着坚持能让冯敬尧放弃打他厂子的主意,却不料真正的幕后黑手竟是洋人。
    “行了,小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刚才是故意激我么。”陈连山摇头叹气,复又仔细打量自己的这间办公室。
    “洋人以坚船利炮开我国门,又凭借先进的机械生产,大肆生产各种商品,冲击我们的商贸市场,毁我之经济。如今洋人插手各行各业,我们在各个行业都得仰人鼻息。
    连山纱厂是我一手建立,这里凝聚了我半生的心血。我本想凭借连山纱厂与洋人在商贸实业上抗衡,但最终,却依旧输给了他们。”陈连山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甘,还带着一丝心酸。
    曾经连山纱厂处于巅峰之时,他看到了实业救国的希望。但却是万万没想到,十年不到,连山纱厂便走到了如今这地步。
    如今连山纱厂别说与洋货抗衡,实则连生存下去都难以做到。他内心之悲痛,无人可以理解。
    陈乐道见陈连山如此,也不由沉默下来。国情如此,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他知道未来中国会再度崛起,但陈连山不知道。或许面前这位老厂长并不是舍不得他的纱厂,而是不忍见国家民族的工业商贸就这么衰败下去。
    陈连山这一代人正值年富力强,处于巅峰之时,国家民族却是处于最危难之刻。当年正值壮年,人人都是一腔热血,面对国家民族倾覆的危机,自然都想着精忠报国。
    然而几十年奋斗,蹉跎到老,却是发现自己的做的一切都成了无用功,甚至即将烟消云散。换谁来,或许都接受不了这个结果。
    看着陈连山落寞之样,陈乐道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敬意。陈连山这种人,是真正值得尊敬的人。
    “陈厂长,现在的退步是为了将来更好的前进。”陈乐道摆正脸色,神色认真道。对陈连山称呼悄然改变,对与陈连山,或许没有什么称呼比“陈厂长”三字更让他喜欢。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样的行为或许会很悲壮,但若理智来看,这是愚蠢的。你想与连山纱厂共存亡,如此固然振奋人心,但为何就不能留着有用之身以待将来?”看着陈连山,陈乐道如是说道。
    “我奋斗了二十余年,方才让连山纱厂有了如今之规模。却依旧面临如此结果。哪还有什么将来?即使有,又能如何呢?”陈连山言语中充满失落绝望,沉寂的目光看向窗外,外面的空地上到处散落着货物,竟是有一种落魄凄凉之感。
    他早已经过了靠着一腔热血就能拼搏奋斗的年纪,孔圣人言六十而耳顺。但陈连山的耳顺却是:各种言语建议落到他耳中,便顺风飘过。他已经过了被轻易忽悠的上头的年纪。
    “陈厂长,我的看法却是和你相反。
    遍观历史,中国的王朝更迭自有顺序,自秦始皇一统华夏,建立中央集权,此后便一直延续至今。
    盛唐有二百八十多年,赵宋有三百多年,满清亦有将近三百年。每一个王朝都会由兴而衰,但下一个王朝延续的依旧是华夏衣冠。”陈乐道睁大眼睛朗声道,展开自己的大键盘术。
    “华夏至今已有几千年,始终犹如一只雄狮卧在世界东方,无人可以撼动。四大古国去其三,唯有中国依旧。
    满清以来,中国确陷入虚弱之期,但人尚且会生病,何况国家。久病而愈之后必是新的蓬勃发展。中国如今已经度过最羸弱之期,民智已开,思想解放,人人追求民主,这不正是黎明前的黑暗吗!”
    陈乐道目光看向窗外,极目远眺,他看到的不是散乱的货物,而是爆地而出的蘑菇云,飞速奔驰的复兴号,穿越云霄的神舟十二号,看到的是未来蓬勃发展的新中国。
    单论对国家民族的自信,陈乐道觉得这个时代或许无人能超过他。当然要除却那几个惊艳了时代的伟人,因为他们的目光应该是能穿越时空看到未来的。
    陈连山费解地看着陈乐道,凭借几十年的看人经验,他能看出陈乐道这话是发自内心的。言语能骗人,那种刻入基因里的自信却是做不得假。
    这个从小在法国长大,回国尚无月余的小子到底凭什么这么自信?!陈连山心中满是疑惑。
    同时他还在想,为什么同样年轻,同样姓陈,陈翰林和面前这小子的差距却如此大?都言虎父无犬子,难道眼前这人才是他儿子??
    看着陈乐道年轻的面孔,陈连山心中突然闪过一道无法捕捉的灵馨。
    他老了,但更多人的人却还年轻着。
    “你想让我卖掉厂子?”
    “对。”
    “卖掉后呢?”
    “等待。”
    陈连山深深看着陈乐道没有言语,陈乐道同样坚定不移地看着他。长久过去,陈连山皱了几年的眉头渐渐舒展。
    “好,卖!”他声音前所未有的坚定。他选择相信陈乐道,或许是让陈乐道身上的磅礴自信感染了。
    陈乐道一个不到而立之年的年轻人尚且有如此信心,他这个经历过各种大风大浪的人有什么好言放弃的。
    陈连山承认,虽然已经年近六十,但他的拳拳爱国之心从未改变,老朽的血液,也让陈乐道的热血带得再次热了起来。
    见着陈连山这严肃的样子,陈乐道绷着的心终于松开。老头不好忽悠,成功的老头更不好忽悠。不过他也并没有忽悠陈连山,他说的都是事实。
    两人刚才的对话在陈乐道看来有点中二。但人不中二枉少年,男人至死是少年嘛!!
    ......
    “搞定了,陈老先生同意卖厂子。”在外人面前,陈乐道对陈连山还是很尊敬的。此刻面对许文强,陈乐道便将陈老头改为了陈老先生。
    陈老头是一种亲切的称呼,饱含了他对陈连山的亲近与尊敬。但在对其他人言时,并不适用。
    “你真说服他了?”许文强惊讶地看着陈乐道,饶是一向冷静睿智的他,此时心境也有点波动。
    “你怎么说服他的?”强哥一向寡言少语,但陈乐道说服陈连山一事,让他不得不有了些改变。
    陈连山值得尊敬,但对他的倔犟,许文强也有深刻体会。那是一个宁愿撞南墙也不回头的老头。
    “当然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陈乐道笑道,不是他不愿告诉许文强,而是那种方法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许文强无语,却也没有再问,只要说服了陈连山就好。
    “厂子可以卖,但是冯氏商会得给出一个合适的价格才行。这次的交易是冯氏商会提出,是求购,而不是贱卖。”
    私事说完,就得说公事了。
    虽然未来冯家的一切多半都会让他白嫖走,但现在还不是他的,那就得亲兄弟明算账。
    “这是自然,冯氏商会会以超出市价的价格收购。”许文强说道。
    早在当初冯敬尧派他来解决这事时,就说过可以正常买下,甚至溢价买下。不管买下厂子花多少钱,冯老头都会从杜邦那里得到更多。
    在不损害自己利益的情况下,冯敬尧还是愿意帮助同胞,坑一坑外国人的。毕竟他老冯也看不惯那群他想动又不能动的黄毛老外。
    ......
    “你让我爸把厂子卖了!!!”
    医院病房,只有陈乐道和陈翰林。陈乐道将自己说服陈连山卖厂子的事告诉陈翰林后,陈翰林立马露出愤怒的神色,死瞪着陈乐道。好像陈乐道是个要侵吞他家家产的人。
    “行了,别装了,这事都两三天了,我不信你现在才知道。”
    见陈翰林暴怒,陈乐道不为所动,直接拉过一张椅子坐下。他决定今天和这个愣头青好好谈谈心。
    冯程程虽然和他没啥关系,但老让其他人惦记,他感觉这样也挺不好。
    “你这么不爽我,是因为程程吧。”陈乐道开门见山。
    陈翰林却是沉默下来,让陈乐道说中了,确实是因为冯程程。
    陈乐道劝他爸把厂子卖掉,这事他非但不恨陈乐道甚至还有点感激。厂子这几年早就没了什么利润,是陈连山靠老本在撑着。陈家也因为纱厂再度变得清贫起来。
    这几年,因为纱厂,陈翰林就没见自己父亲眉头松开过,一直紧皱着。再这么下去,说不定厂子还没倒,他父亲就先倒了。
    他不怨陈乐道劝陈连山卖厂,只是因为冯程程,他心里对陈乐道一直有点疙瘩,本想借着这次的机会发泄一番,没想到竟让陈乐道一眼就看出来了。
    见陈翰林沉默,陈乐道笑了笑,拿出一个梨削了起来。
    “其实我和程程只是普通朋友,我看得出你喜欢她,但你跟她不合适。更别说有了这次的事后,你们就更不合适了。”将削好的梨递给陈翰林,他不接,陈乐道直接塞到自己嘴里,不惯他这臭毛病。
    在他看来,陈翰林还是因为家境太好,没吃过苦头,所以太过天真了。
    生在这年代,你不想着精忠报国,天天想着情情爱爱,这简直成何体统!
    列强不驱,何以家为!
    陈乐道觉得自己改变了陈翰林父亲,那就有义务改变一下陈翰林。这一家子都是让人不省心的家伙。
    “强扭的瓜不甜,程程对你什么态度,我想你自己很清楚。舔狗舔到最后只会一无所有,我觉得你该好好想想了。”
    陈翰林眉头一皱;“田狗?什么田狗?”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什么好词。
    “这不重要!”
    “你在读大学,应该很清楚,国家民族的现状。”
    “霍去病说过,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现在国家民族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你却天天想着儿女私情,这简直就是给你父亲丢脸!
    都说虎父无犬子,你父亲如今这年纪依旧想着为国家民族尽自己的力,你现在却沉迷于情爱之中。不觉得这样很给你父亲丢脸吗!”
    陈乐道义正言辞,决口不提自己和冯程程的关系。只用霍去病的名言和陈连山的所作所为来给陈翰林洗脑。
    陈翰林不比陈连山,这个愣头青好忽悠多了。
    陈乐道一番话说下来,陈翰林恨不得抱头痛哭,虽然依旧舍不得就此放下冯程程,但却觉得自己枉为青年大学生,枉为陈家子。
    见陈翰林头颅低垂,恨不得塞进自己裤裆里,陈乐道都有点不忍心了。他这是不是过了火?
    见好即收,陈乐道换言道。
    “与其追逐一个不喜欢自己的女人,不如好好想一想那些真正对你好的女人。”
    陈乐道正要继续说,病房门突然被推开,汪月琪拎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
    “哦,说曹操曹操到!”见汪月琪进来,陈乐道不由笑道。
    “什么曹操?”汪月琪懵懵地走进来,说了一句后又笑道。
    “我煲了鸡汤,陈先生也正好尝尝我的手艺吧。”汪月琪打开食盒,鸡汤的浓厚香味瞬间飘散了出来。
    “哈哈,不用了,这是你专门给病人煲的汤,我可不能喝。”陈乐道起身说道,“你们聊吧,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离开前,陈乐道拍了下陈翰林肩旁,“好好想想我刚才说的那些话,想想什么才是你真正应该珍惜和追求的。”说完,陈乐道便走了出去。
    “你们刚才说什么呢?”汪月琪好奇问道。
    陈翰林认真看了看汪月琪,面色有些复杂,随后摇了摇头,“没什么。”
    陈乐道说的是谁,他心底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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