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张病己疑虑重重的来到长安以南,在那块号称‘粮市’的新市,以每石二千钱的价格买到粟米之时,未央宫内,刘盈也是等来了阳城延的拜会。
    “冬至一别,这一眨眼,孤同少府,便是二月余未曾谋面呐?”
    在寺人小心扶持下坐起身,刘盈只下意识用左手护着肋侧,不忘对阳城延挤出一丝和善的笑容。
    见刘盈能坐起身,阳城延面上担忧之色也是散去大半,轻笑着在一旁的筵席之上跪坐下来,对刘盈拱手一拜。
    “承蒙家上挂怀,又陛下庇佑,往二月余,臣奔走于郑国渠沿岸,诸事,皆还算顺畅。”
    “只前时,听闻家上于长陵遇刺,臣甚忧家上之安危;又家上传令少府,欲起粮市于长安南。”
    “恰修渠事已近毕,臣便稍偷闲折返长安,亲视粮市事之余,亦欲面会家上。”
    说到这里,阳城延不忘做出一副心安的神情,略有些夸张的长出了口气。
    “今见家上无有大碍,臣,实可谓是如释重负······”
    看着阳城延这般作态,刘盈也是不由摇头一笑,对阳城延稍一拱手。
    “不过皮肉之伤,竟劳少府记挂于心,险误修渠之事,此,孤之罪······”
    稍客套一番,刘盈便也没多绕弯子,只面带惭愧的一笑。
    “今已开春二月,孤本欲亲往三原,以视修渠之事。”
    “然前时之事······”
    说着,刘盈不由自嘲一笑,低头轻抚了抚侧肋处。
    “孤一时之大意,便惹得母后震怒,又孤负伤在身,不便远行。”
    “修渠之事,恐皆赖少府依岁首冬至,议定之策而毕全功······”
    听着刘盈这一番稍带唏嘘的话语,阳城延只面色稍一正,对刘盈沉沉一拱手。
    “家上不必过忧。”
    “修渠一事虽未尽罢,然当行之策,家上皆已告与臣知。”
    “又冬前,清掘、减宽事皆毕;即固渠上游土所用之埽,亦已备足柳席、碎石。”
    “待臣往三原,以家上之令行事,不过月余,修渠之事,便当可尽毕!”
    见阳城延郑重其事的做出承诺,刘盈也是面带敬重的点点头,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也是稍带上了些许严肃。
    “即如此,修渠之事,便皆托于少府之手。”
    “少府当知,孤此番主修渠事,乃父皇临行之时,以监国太子加于孤身。”
    “今修渠事近毕,万望少府步步为营,绝不可功亏于溃!”
    说着,刘盈不忘又低头看了看侧肋,面上也挂上了些许自侃。
    “可万莫如孤一般,一时得意便疏忽大意,再惹事端······”
    听闻刘盈似是说笑般,道出这一声隐晦的惊醒,阳城延也是面色严肃的一拱手。
    就见刘盈又是面带自嘲之色笑了一阵,便将话头从郑国渠之上转开。
    诚如刘盈所言:修整郑国渠一事,已经基本完成了。
    郑国渠的先前的问题是什么?
    ——年久失修,渠道因淤泥堆积而阻塞;又因为渠道宽度被好心做了坏事的地方官吏、百姓自行拓宽,使得水流更加缓慢,淤泥沉降堆积的速度更快。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是朝堂不带任何政治目的,只从实用的角度出发去修,那也就是两点:把下游的淤泥清理、挖掘,并将拓宽的渠道恢复到原本的模样。
    只要将这两点完成,那郑国渠对两岸农田的灌溉能力,就见有肉眼可见的改善。
    而这两点,基本都已经在冬至前,被刘盈亲自在莲勺盯着完成了。
    剩下的‘固上游之土’一项,则是由于此番修渠,是刘盈以监国太子的身份,带着‘民心’‘政望’的政治目的,私自加上去的。
    倒也不是说,这完全是形象工程。
    ——如果不用埽、石砖固定上游的水土,那刘盈此番整修郑国渠,就会只是个开始!
    往后每隔几年,郑国渠依然会因淤泥堆积而堵塞,朝堂也需要周而复始的出钱出力,去进行郑国渠的养护工作。
    对于如今,连都城长安都建不起的汉室而言,如此庞大的修护成本,显然是不能接受的。
    若非如此,过往近十年,丞相萧何也不至于坐视郑国渠阻塞,甚至直接导致沿岸农田因溉水不足而减产。
    而‘固上游之土’一事完成,虽也不至于说是让朝堂彻底一劳永逸,从此再也不用维护郑国渠,也起码能大大减缓郑国渠因淤泥沉积,而导致阻塞的速度。
    如果说先前,郑国渠每三年就要大费周折去修、去疏通的话,那在此番,郑国渠上游被铺上埽、石砖之后,很可能是每十年乃至十五年,才需要大修一次。
    若是关东尽快平定,天下尽早安稳下来,郑国渠下游能每年都稍微清理一下淤泥,或许往后,朝堂再也不用因郑国渠的整修之事而操心。
    简单来说就是:清掘淤泥、减宽渠道,都是从当下考虑,做了能立竿见影,但很快就需要重复进行。
    而‘固上游之土’,则是刘盈从长远的角度出发,从可持续发展的角度考虑,才做出的决策。
    只要此事完成,那从大的方面说,自然是利国利民,有利于国家财政健康运转。
    从小的方面,也足以让刘盈在朝臣百官心中,得到一个‘思虑深远’的印象,顺带收割一下关中百姓的拥戴。
    而这件事,其实也已经做的差不多了。
    ——十一月中旬,郑国渠下游河段的工作结束之时,刘盈已经以粮米为酬,得到了关中数万民民壮‘冬天编柳席,开春带着柳席去三原修渠’的承诺。
    另外,少府调拨的三万官奴,也已经备好了制埽的碎石。
    等过几天,阳城延去三原,召集少府官奴、关中民壮,用编好的柳席、备好的碎石卷成埽,铺在郑国渠底下,就大功告成了。
    在这种情况下,就算刘盈先前没有在长陵遇刺,去不去三原,影响也都不是很大了。
    “呼~”
    “老爹的大考,总算是给出了个不错的答卷······”
    在心中稍发出一声感叹,刘盈却并没有觉得肩上的担子轻了分毫。
    稍思虑片刻,刘盈便又再度望向阳城延。
    “前时,孤令输粮米十万石往三原,少府可自用为官奴之食用。”
    “余者,少府可假孤之名,言‘太子令发’,以为关中民壮修渠之口粮。”
    “待春三月,修渠事将毕之事,孤当往三原,以亲谢关中民壮当面。”
    听着刘盈略带严肃的道出此语,阳城延也是稍点了点头。
    待看清刘盈目光中,那一抹若有似无的和善,阳城延更是略带腼腆的笑了起来。
    ——关中民壮,刘盈都要亲自去致谢,那······
    有些话,不用说的太明白······
    阳城延正思虑间,就见刘盈又问道:“粮市之事,如何了?”
    听刘盈问起,阳城延也不由将心绪拉回,稍一沉吟,面上便稍带上了些许忧虑。
    “自家上兴粮市,又以少府亲售米粮,迄今,已近十日。”
    “此十日,少府已售粮米十万石余,得钱二万万;少府余粮不足十万石。”
    “臣以为,少府所余之粮三十万石,至多只半月,便当售罄······”
    听闻此言,饶是对此有所心理准备,刘盈也是不由稍叹了一口气。
    说来,刘盈此番‘遇刺’,虽说多少有点痛苦,也有点没面子,但相应的,也得到了不少收获。
    除了顺理成章的屠了长陵田氏全族,又顺手将‘弑兄未遂’的罪名扣死在了弟弟刘如意头上,刘盈还从田氏手中,白得了十六处大小不一的粮仓,以及七十多万石粮米。
    其中最让刘盈重视的,便是那七十万石粮食。
    毕竟再怎么说,长陵田氏,不过一介商户,就算没这档子事儿,刘盈想整治,也不过是多费些功夫。
    至于弟弟赵王刘如意,看上去是刘盈储位的威胁来源,但实际上,刘盈从来都不认为,刘如意能对自己造成什么威胁。
    就算不说现在,手握‘修渠养名’之功,接下来还要平定粮食市场之后的刘盈,屁股底下的太子之位有多牢固,光是前世刘盈全程躺赢的成功经历,也足以让刘盈将弟弟刘如意彻底无视。
    而这七十万石粮食,无论是对此时的刘盈,还是汉室朝堂而言,都可谓是久旱逢甘霖······
    ——刘盈修渠,得给自发前来,帮忙修渠的民壮发粮食;
    ——少府派官奴修渠,其一半的口粮,也需要刘盈去想办法;
    ——天子刘邦大军在外,每个月的军粮消耗都是‘百万石’级别;
    再有,便是如今,关中逐渐出现的‘粮食市场被垄断’的苗头,也需要刘盈这个监国太子,将足量的平价粮投入市场,以调控粮价。
    这样一算下来,七十万石粮食,可就一点都不算多了。
    先是早就在刘盈这里打好招呼的阳城延,领走了十万石粮食,作为少府官奴,以及未来两个月,关中民壮修渠所用的口粮。
    之后,刘盈又拿出了四十万石粮食给萧何,以稍缓解国库供应刘邦大军粮草辎重的压力。
    而剩下二十万石,便被刘盈作为了平抑粮价的调控粮。
    而如今,调控才开始不到半个月,二十万石粮食,就已经卖出去了一半······
    “嗯······”
    “此事,孤同萧相已有策议。”
    “且稍待几日。”
    “若五日之后,粮市之内,还不见关中粮商货米于民,萧相自会有动作。”
    嘴上说着,刘盈的心中,却是已涌上了阵阵冷意。
    “嘿······”
    “田氏死的人,恐怕是不够多啊······”
    阴恻恻一笑,刘盈不由再度低下头,看向仍有些钝痛的侧肋处。
    “且看吧。”
    “看你们,是像萧何说的那般‘迷途知返’,还是和老娘猜得那样,不见铡刀不回头······”
    看着刘盈面带冷意的陷入思虑之中,阳城延面上忧虑之色,总于是稍缓解了些许。
    但阳城延接下来的话,却是让刘盈一时间,陷入了极尽的无奈之中。
    “家上。”
    “除此,另有二事,或使粮市一事受阻。”
    待刘盈从思虑中缓过神来,就见阳城延忧心忡忡的一拱手。
    “往十日,少府于粮市售米十万石,得钱二万万钱。”
    “此钱二万万,自皆秦半两。”
    “然今几日,粮市吏佐多言臣:有民持三铢钱而来,欲买米而不得,反以陛下前岁之诏书,以问少府官佐······”
    几乎是在听到‘有民持三铢钱买米’这几个字的一瞬间,刘盈本就不算愉快的面容,便立时沉了下去。
    “唉······”
    “反噬啊······”
    阳城延的话,刘盈自然是听得明白。
    ——少府在新建立的粮市卖粮,百姓就想拿三铢钱买,但三铢钱大都分量不足,更不乏全铅钱、荚钱,少府自然是不会收。
    而后,便是那个连刘盈,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灵魂提问出现。
    ——陛下不是说,三铢钱也是钱,也和半两钱一样吗?
    ——怎的如今,你少府卖粮食,还不收三铢钱?
    ——你少府,这是明着违背陛下旨意?
    算上前生今世,这个问题,已经在刘盈的脑海中停留了足足十年。
    但直到现在,刘盈都不知道怎样的回答,才是正确回答。
    说三铢钱不是‘钱’?
    什么违背天子诏书、违抗法令都不论,光是一个‘孝’,刘盈就绕不过去!
    可若是承认三铢钱具有购买力、流通力,那情况,恐怕会更加糟糕······
    很简单的道理:只要三铢钱,能从少府手中换到任何值钱的东西,那但凡有脑子的人,都会不遗余力的去铸造三铢钱!
    而这种基本等同于白拿的买卖,无论对汉室的财政,亦或是对货币市场,都是不可磨灭的巨大打击······
    “嗯。”
    “也该是时候啦······”
    暗自悠然发出一声长叹,就见刘盈阴着脸抬起头,对阳城延稍一点头。
    “少府货粮于市,暂不可明言‘不取三铢’!”
    “只须以缺损、色不足、重不足等言,搪塞而婉拒便是。”
    说着,刘盈也终是在身旁寺人的搀扶下起身。
    “明日,孤欲往相府。”
    “少府于孤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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