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杦几乎一夜未眠,孤灯寡人,苦思冥想。
    次日一早,他就以妄揣圣意的罪名将那个曹章逐出了南京,贬至江州,且九年之内不得迁秩。
    随后,康令密令自己身边的心腹内侍兰桂急赴相州,在被抢回的御府藏书中找到皇室谱牒和翰林医官院的诊录,并悉数带回。
    月余之前,当相州知州赵不封差人来报,说是抢回了一批御府藏书时,他还未放在心上。而此时,赵杦才意识到,自己身上这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很可能会在后宫记录中留下痕迹,他必须把一切可能存在的痕迹彻底抹掉。
    在提心吊胆了七日之后,兰桂回来了,而且果然在御府藏书中寻到了皇室谱牒和医官院的诊录。
    赵杦本想重赏兰桂,但转念一想,如此一来反而会令人生疑,旋即作罢。
    查阅诊录之事,他也不敢让人代劳,而是趁夜深人静之时,自己独自翻阅。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又是种种令赵杦不敢细想的记录。
    其中关于韦氏怀孕的记录中写道:崇宁五年,十月,壬子,入内问诊平原郡君,其脉由寸至尺,如盘走珠,乃喜象。
    赵杦自小博览群册,且不限于圣贤之书,对医学算术杂艺亦有涉猎。他依稀记得,若要把出喜脉,至少要有二月身孕才可。而按照诊录上所载的日期推算,其母韦氏几乎就是在将过两月之期就被诊出了喜脉。
    如此精准的效率,看似只是巧合,但若是联系到母亲信中所言,一切就像早已谋划好了一般。
    诊录中的可疑之处还不止于次。
    根据记录,韦氏自诊出喜脉之后,到诞下赵杦,在不足七月的时间内,御医居然给她开了十七次安胎药,每月至少两次,其用药有白术、黄芩、生地、续断、女贞子……不一而足。
    对于妇科之症,赵杦虽然也略知一二,但所知也只是皮毛而已。而对于这些淹没在后宫繁杂记录中的信息,他总觉得有些不寻常之处。
    思量再三,赵杦最终压制住了自己探究真相的好奇心,趁着夜深人静,将所有的诊录付之一炬。
    一起烧掉的还有母亲韦氏的那纸亲笔信。
    无论这封信上所言究竟是否属实,无论这些记录背后究竟意味着什么,赵杦都不会让其再留存于这个世界上。
    无论何人敢阻止自己“即真”登位,也皆如此类,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至于皇室谱牒,赵杦在其中倒是并未发现有何可疑之处。倘若说一定要有,那就是,据谱牒所记,道君帝一共有三十二位皇子,但在赵杦的记忆中,算上自己应该也只有三十一个,其中七人夭折,健在二十四人。
    而据谱牒所载,这个不在赵杦记忆中的人,名叫赵相,生于宣和七年八月,照此算今年应该才不到两岁。
    赵杦想了良久,也没想起来自己有这么个弟弟,既没见过,甚至连听都没听过。
    虽然自己十五岁就离开了皇宫,但有新皇子出生这种事,自己不可能一点儿不知道,而且也从未听母亲提起过此事。
    赵杦如今满脑子皆是和自己登基有关的事,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皇子不得不令他心中疑窦重重。
    尽管这只是一个不到两岁的弟弟,但若是和自己非宋室宗子这件事联系在一起,这位下落不明的弟弟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赵杦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让自己身世之谜彻底消失才是最重要的。
    他突然有点后悔,后悔自己没有让兰桂把相干的御府藏书全带回来,尤其是那些后宫的起居注,很可能也隐藏着某些蛛丝马迹。
    但若是眼下再差人去取,还只是取起居注,而不是将所有藏书运走的话,势必会遭人怀疑。尤其是他那位族兄,相州知州赵不封。
    二人虽同宗同族,但自从自己安插在相州的暗桩暴露之后,二人之间实际上已是心照不宣,只是没有彻底撕破脸皮罢了。
    所以,如何处置这些御府藏书才是眼下最要紧之事。
    看着火盆中已渐渐熄灭的余烬,赵杦脑海里也渐渐有了一个想法:这批藏书无法如何不能再回到宋人之手,它最好的归宿就是永远、彻底地消失。
    赵杦也知道,御府藏书有不少传世的典籍,还有历代名家和帝王的墨宝,代表着这个王朝,乃至诸夏文明数千年的灿烂文化。
    身为一位读书人,这些藏书的价值他焉能不知。
    但是,这一切和自己的即将到手的帝位相比,都不重要了。况且,以自己在文学和书法上的造诣,他相信,只要自己他日登上大宝,这王朝的文化将迎来一个前无古人的伟大时代。
    在这一点上,赵杦甚至觉得自己不逊色于道君帝。他自幼习文,尤其在知道父皇擅长书画,工于笔墨之后,他更是发奋苦读,勤练书法,就是想讨得父皇欢喜,对他另眼相看。
    虽然,这一切的努力最终被证明于事无补,但他在书画上的多年勤奋并未白费。尤其在书法上,他更是情有独钟,自束发之日起,非大利害相妨,未始一日舍笔墨。初学米黄,后专意王羲之,年及弱冠,已是自成一家。
    他相信,他日后人若论及帝王书法,自己绝不会在道君帝之下。
    而今日所牺牲之一切,都将因为他这位千古一帝的降临而物有所值。
    火盆中余烬业已完全熄灭,只见灰烟升起,慢慢消散在空中。
    此时已是丑正时分,赵杦却丝毫没有倦意。
    他内心的火焰一直在升腾。
    如今,随着元祐皇后手书和道君帝御书的先后到来,他的登基,于法于理皆已明正言顺,这股燃烧了快二十年的火焰必将一飞冲天,震古烁今。
    卯时一过,赵杦就将贴身内侍康录叫了进来。
    这位康录虽是宦官,但却也颇通文墨,还写得一手好字,所以深得赵杦信任。平日里,诸多文书也多由其代笔起草。
    如今,登基之日将近,需要起草的文书实在太多,赵杦也将起草加封各地官员诏书之事交与了康录,令其代行中书舍人之职。
    一大早把他叫来,赵杦是想问他,关于加封相州知州赵不封的诏书拟好没有。
    “回禀官家......”
    “嗯……”赵杦狠狠瞪了康录一眼,“切莫胡言乱语,授人口实!”
    “是是,小人该死,该死!”康录连忙道,“小人只是心情迫切,一时不察,才脱口而出。”
    “好了,说正事吧。”赵杦撇了他一眼。
    “是。”康录欠身道,“回禀大王,依旧制,赵知州可进中侍大夫,依旧知相州,权相州军州事。”
    “几品?”
    “正五品。”
    “加授保和殿学士吧。”赵杦想了片刻道。
    “大王,这可是正三品了。”康录有些不解道。
    “本王知道是正三品,赵知州苦守河北,又救得数千工匠百姓南归,加封个正三品的虚职有何不可。”赵杦淡淡地道。
    “是,大王英明。”
    “对了,再授他沿边经略安抚使,统领河北西路诸府州军事。”赵杦又道。
    “河北西路诸府州?”康录有些纳闷儿。他心里道,河北西路大部分已被金兵所占,这“沿边”倒是名副其实,这统领诸府州不是吃力不讨好的事吗?
    不过,康录很快就反应过来了。这康王一大早把自己召来,只特意询问加封赵不封一事,这显然绝非因为这赵不封是康王的族兄。
    至于究竟是为什么?这也不是他该问和该想的,一切唯命是从就是了。
    “是,大王知人善用,小人这就去办。”康录回道。
    望着康录远去的背影,赵杦心里道,本王的用意岂能被尔等轻易猜透。给这赵不封越阶加封,只是让天下人皆知道,我待他不薄就够了。
    至于沿边经略安抚使,也正好成全他一心抗金救国的心愿,反正本王是不打算要这河北之地了。到时候,相州毁于战火,那些御府藏书自然是在劫难逃,也怪不得本王了。
    想到此,康王不禁露出了一丝微笑。
    院门外,袁淳风远远地看着赵杦,看着他脸上那一丝诡异的笑容。
    不知为何,袁淳风总觉得这笑容阴冷无比,就和康王这个人一样。
    来到康王身也已有月余,他其实也没什么事好做。身为御营统制,他的职责只有一个:护卫康王。
    所以,他的房间就紧挨着康王所住的庭院,相距不过二十余步,他亦是少数几个不用通报就能出入康王居院的人。
    在这一月里,袁淳风一次也没出过手,但银钱却未少领。按丁路所言,他一月领的银两已经相当于一朝宰相的月俸了。所以,不仅吃喝不愁,还有大把余钱可供挥霍。
    不过,除了好酒好肉管够之外,他也没机会去外面寻花问柳。因为,他是康王的贴身护卫,除了康王睡觉,他皆得在左右伺候。
    这也是最令柳如烟不满意之处。
    他也曾问过丁路,他这御营统制究竟是个多大的官,丁路笑着答道:“不入品。”
    但丁路也告诉袁淳风,过不了多久,他就会青云直上,达到天下武人想都不敢的地位。
    因为,康王即将成为一国之君了。
    果然,随康王到了应天府之后,赵杦即将登基的消息已传遍御营。丁路也告诉他,康王登基之日,也是他进位之时,至少能当个皇城司使,掌宫禁宿卫,从六品。
    一听只有从六品,袁淳风有些心有不甘。
    毕竟,在汴京时,康王他哥给自己封的可是什么指挥使,正五品;而在完颜宗汗帐下,他也是正五品的抚南中郎将。
    怎么到了康王这,不升反降了。
    丁路当时就笑了,他带着几分鄙夷之色告诉袁淳风,皇城司使虽只有从六品,却是皇上的亲信和耳目,就算是三品以上大员也得忌惮三分。
    听丁路如此一说,袁淳风才稍感安慰。
    其实,他倒真不在乎此等虚名,什么使啊、郎啊、大夫,他也分不太清楚。只要有钱、有势,有酒、有女人,他才无所谓当什么官。
    “尽心护卫便是,但保康王无虞,飞黄腾达指日可待。”这是丁路语重心长地告诉袁淳风的话。
    不过,袁淳风心里依然有些不踏实。他总觉得,平日不苟言笑的这个康王有些邪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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