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
    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
    有些人生下来就是给人当奴才的命,他,三岁净身入宫,今年七十三岁,在宫里看了七十年的花灯,有时候会恍神,以为七十年过眼云烟。
    先帝学剑,他有幸作陪,天分很高,师父说,若是能练到五十岁,无敌于天下。可惜他三十五岁就弃剑了,那时候见了点世面,明白个道理,用剑杀人,不及用人杀人。
    三十岁之前,碌碌无为,只知道这世上有春夏秋冬,得过且过。
    后来她出生了,他的徒弟,他的义女,他的至亲至爱。
    大余朝的八公主余剑荷,三十年后,他亲手杀了她。
    上元节这天,再也见不得红。
    ......
    “人死以后,真的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吗?”
    琴音小筑内,展伟豪望向夜空,喃喃自语。夜深了,仍有零星几个明灯升空,脚步声在他身后一丈停下。
    兵器出鞘。
    展伟豪叹气转身,目光随意扫过三人,“雾山剑,那就是新雾山剑主赵南珂。”多看一眼狐老手中的鸳鸯钩,停在雷狌的光头上,“胡冰..之前狐妖闹事就猜是你,好久不见。这位...不语禅师雷狌,金刚不坏第八重小圆满,锻体太苦,有此境界的高手,举世罕见。”
    雷狌皱眉,脸色一沉,浑身筋肉暴起,本就高大的身躯又魁梧几分,“你之前可没见过我。”狐老也听出不对,行动怕已暴露,护住赵南珂,立刻要往后退,赵南珂反应慢了,刚转身,一柄金刀砸在面前,插入地下。
    金刀展二。
    十五岁因偷窃充军,十七岁时在边防拿到第一百个敌人头,此后三十年,身经百战,封三品昭武将军,统三千营。
    号称刀法天下第一。
    他会出现意料之中,身影既然未现,狐老左手钩镰出手,带着一截绳索钩在院墙之上,右手拉住赵南珂,用力一提,将两人飞速拉向院墙。不过一瞬两人落地,绳索竟被相同钩镰切断。狐老死死瞪住那道跃下院墙的人影,他手上,一对鸳鸯钩。
    “师父,别来无恙啊。”
    展八。
    “一帮藏在暗处的鼠辈!”雷狌大吼,一把提起那插入地下的金刀,冲步向前,朝展伟豪重重劈下!
    展伟豪叹气转身,不再看他三人,迈步回屋。
    金石相击声,一名极瘦削的矮小老者伸出小臂,竟然用肉身生生接下这一刀!刀刃锋利,却只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一小道白印。
    金刚不坏第九重。
    般若观照,自在圆满。
    当世炼体第一人,叛出佛教的转世灵童,言达摩。
    长鞭如蛇般缠绕上雷狌握刀的双腕,雷狌狂吼想要挣开,那鞭如同活物般极具韧性,跟随力道起伏收缩,将那金刀死死捆在雷狌手中,赵南珂和狐老已经回退,赵南珂极快回撩一剑,那长鞭不及收回,断作两截,“不过四人,合力可杀,再取展老狗的人头。”
    展二和展五从阴影中走出,展五晃晃手中的断鞭冲展五开口,“你没了刀,我没了鞭子,还少了人,糟了,咱们怕不是对手。”雷狌三人听闻此话更为警惕,背靠背立在院中开阔地界,谨防有人暗中偷袭。
    “抱歉抱歉,我来晚了。”有人推门进院,须发皆白,精神抖擞,正是墨玉剑主司马玦,“看完花灯,得把我鸟送回去。”看看院内对峙的众人,冲言达摩点点头,“言兄弟,你也来还人情啊。”
    言达摩恩了声,“雾山剑主,胡冰,一个金刚不坏第八重的后辈,此战会很艰难。”展八接话,“两位先生莫急,周旋一会,一刻钟,我两位兄弟展四和展十一马上领着五军营的高手过来。”
    “早有准备?”雷狌脑海飞速闪过几个人影,狄涛?何小云?张舟粥?魏红英?是谁出卖...不重要了,杀!
    一声若有若无的口哨声。
    众人耳尖一动,展八挑挑眉毛,“还有人来?我去看看。”一个掠身跃上院墙,探头出去,狐老立刻钩镰出手,展八闪开,钩回,被逼退回院内。赵南珂跃步跟前,剑势连纵不断,缠住展八,鸳鸯钩属奇兵,对敌出其不意,只要架上便以钩镰卸力夺刃,可赵南珂剑势来去极快,角度诡异,如烟雾般难以触及,展八不敌,一退再退,又有狐老钩镰从旁协助偷袭,再打下去,一露破绽就得死,大声开口,“救我!”
    展二叹口气,脚尖踮起弹出,下一瞬便已出现在赵南珂身前,赵南珂剑势更急,一个没刀的刀客,我以一敌二!
    雷狌持金刀看着身前的言达摩,俩人皆不动,雷狌此刻心中百感交集,锻体,历经人间百事,受尽人间百苦,炼体更炼心,金刚不坏第九重,非真佛不可功成。言达摩是转世灵童,生下来就是在世真佛,神功炼成本不稀奇。
    可他成了个堕入魔道的恶种,雷狌记得自己那时还是个小沙弥,怔怔看着言达摩站在大殿内那佛祖金身像的肩上,用满是僧众鲜血的拳头一拳将佛头打碎。
    去他吗的佛。
    他跃下金身,再无僧众敢上前,踏血离去。
    不能让他出手,雷狌身体的肌肉随呼吸收紧放松,渐渐平静下来,我要胜他,展八展五只是普通的高手,不足为虑,展二的金刀如今在我手中,狐老和赵南珂能应付墨玉剑主,只要我能胜他,此战可赢!
    雷狌冷静下来,忽然察觉到手中金刀的分量,极重,比普通的钢刀要重三倍有余,用这么重的刀,如何顺畅使出刀法?展二,展二力量异于常人?!雷狌意识到不对,冲赵南珂吼出,“小心!”
    展二躲闪拆招,将展八藏于自己身后,赵南珂听见提醒,犹豫一瞬,剑势依旧凌厉,直取展二心口,展二不躲不避,剑刃弯曲,剑尖竟刺不进,赵南珂意识到不对,翻腕上撩,划破布衣借势回剑。衣料裂口间银光闪闪,展二内穿硬甲,有恃无恐,脚尖一踮,整个人影腾空暴起,一拳轰出!
    赵南珂刚想退步,长鞭如附骨之疽缠上脚腕,只轻轻一抽一拖,便使他脚步不稳,身形一散,眼看这拳便要将他的头颅生生轰碎。
    拳风激得赵南珂不能睁眼,血糊了他满脸,眼皮用力撑开一条小缝,看见一只断腕正往下淌血。雷狌情急之下将手中金刀用力掷出,将展二的右手直接砍飞。狐老的钩镰亦到脚边,将那长鞭划断,赵南珂视线模糊,但机不可失,索性闭眼,脚下腾挪,雾山剑出手,要先取展八性命。
    雷狌吐血。
    一拳。
    他左肋下如钢铁般的肌肉凹陷进一拳。雷狌狂吼出声,双臂如鹰般展翅,肌肉自波纹般荡开收紧,两只蒲扇般的巨掌若合十,可将面前这矮小老者的头颅径直捏爆。
    砰,砰。
    两声轻响。
    两拳。
    手骨尽碎。
    他的手指滑过言达摩的脸颊,已无力撑起,双掌垂下合十,手指不能合拢,在空中颤抖摇晃。
    他看向言达摩的眼,那对眼,无怜悯无慈悲,却清澈深邃,极为明亮。
    “你不配成佛,凭什么?”
    一个恶魔,凭什么看到最美的那道光?
    下一刻,生命之花被铁拳碾碎,洒下血来。
    雷狌静静跪地,双手合十在胸口。
    赵小友,胡先生,先走一步。
    南无阿弥陀佛。
    “佛,真是个令人恶心的字眼。”言达摩甩甩手上的鲜血,看向赵南珂那边,展二左手持金刀,与展五展八三人合围赵南珂,赵南珂以一敌三不落下风,大有越战越勇之势。言达摩冷哼一声,并无出手相助的意思,扭头去看狐老和司马玦。
    两人藏了兵刃,相对而立。
    “死前还能见一见踏前歌,不错。”
    司马玦笑笑,欲言又止,又笑笑。
    “好。”
    墨玉剑出。
    七声踏前歌。
    踏鹤云间见仙人...
    狐老身形一抖,掠地直直飞出,闪过司马玦,朝那小屋窗上的人影冲去,只两个呼吸间便破窗而入,赵南珂见状搏命出剑,要展氏三人无法回援。
    司马玦气不乱,剑不抖,依旧将剩余六式在月下舞完,言达摩倚在一旁的树下静静看着,正打斗的四人,死在院中的雷狌,好像都与这两人无关。这院内,不过是老者舞剑,老友看。
    墨玉剑入鞘,司马玦走到言达摩身边,额角发了一层细汗,开口,“此处也太奢靡了些,这么热,大冬天的,我都发汗了。”言达摩目光转向那扇破窗,一个人头被扔出窗外。
    窗前出现个人影,展伟豪双手交叉在胸前,开口,极为不满,“今日我见不得红。”赵南珂见状,心中更是悲戚,持剑在胸前横扫,放弃与三人缠斗,径直向展伟豪冲去,展伟豪瞧见,不慌不忙从窗边的棋盘上拈起枚棋子,随意弹指,赵南珂喉头一紧,力不能继,脚腕立刻被长鞭缠上,重重摔在地上,只能捂住被击穿的喉咙嘶哑着向前爬行。
    展伟豪闭了眼,叹一口气。
    一道火柱忽然自窗前的空地腾起,火星差点窜上展伟豪的白眉,“嗯?”
    一股巨热从琴音小筑下层传来,院内又有数道火柱腾出。
    司马玦摸摸胡子,“什么情况。”肩膀被言达摩伸手钳住。
    “轰!”
    震醒京城的巨响!
    整个琴音小筑上层地面瞬间爆碎,坠入地下,化做熊熊烈火。
    ......
    “你会接下所有的罪,死后,将背负万人唾弃的恶名。”
    “嗯。”
    浴池里,只剩狄涛和章海云。
    “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
    我在少年的时候喜欢少女,她..她很喜欢看烟火,所以过节的时候,是她最开心的时候。我也最开心。
    后来...后来她就被东宫抓进了教坊司,我那时候挺穷的,攒好久好久的钱,直到过节,才能去看她一次,我俩会趴在窗沿边上看窗外的烟火,烟火很美,她也很美。
    后来...后来她就死了。
    教坊司的女子,活不长的。
    少年的成长不需要归宿,他长大了,就是结局。
    长大的我认识了一些人,一些竹林党人,他们说话都是些什么平等啊,自由啊之类的狗屁,文绉绉的,我听不懂。
    后来我认识了张楚杰,生死之交,他也是个竹林党人,他就说,如果是竹林党想要的人间,那么她会活着,她会看见世上最美的烟火。
    我懂了。
    后来...后来他也死了。
    真笨啊。真笨啊。
    “上元节这天,凭他们一定杀不了展伟豪,得留个后手。”
    “嗯。”
    “苏先生他...我会出卖他们,换一个更高的位置。”狄涛闭上双眼,“到时候展伟豪会集中高手来应对这次刺杀,注意都会在上层,你带狐狸运火药进下层,把琴音小筑炸掉。”
    “展伟豪真的能死吗?”
    “不知道,死了,慢慢斗剩下的东宫。活着,慢慢斗剩下的东宫。”
    “张舟粥,真的能活吗?”
    “他们那天其实没有人会拦,展伟豪知道有刺杀,不会管他俩,他们会直接见到皇帝,所以,不知道。”
    他笑了笑,臭小子。
    “这次师父带来的狐狸,还有一些,我养在张府了,他要是活着,给他吧。”
    ......
    他一生最美的烟火。
    就在那一场大火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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