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潋一路想东想西,跟着门卫来到习武场。
    远远地就听到那边一片欢声笑语,各色衣衫的人影在场中奔跑追逐,时不时还听到杜关山中气十足的叫好声,指挥着女儿往左往右,小心身后。
    这到底是抛绣球还是蹴鞠赛,怎么感觉他们家人都玩得挺欢乐,一点危机感都没有?
    堂堂国公府,主子仆婢没上没下没大没小的在一起嬉闹,还讲不讲点规矩了?
    这事也就杜关山能干得出来,听说以前在行军打仗的时候,他玩兴上来还会和兵将们赌钱行酒令,输了还赖账。
    如今他女儿都要招亲了,还是没个正经样儿。
    难怪皇上生气,你要装病也多装几天呀,听听这声若洪钟的,皇上要是亲耳听到,不得气得当场吐血。
    早知道就怂恿着皇上一起过来了。
    到了近前,门卫小跑过去向定国公禀报,说江督公来了。
    “他怎么又来了?”杜关山的兴致被打断,皱眉不悦,“这一趟一趟的,跟上门女婿似的,想在我们家扎根吗?”
    “……”
    场里玩闹的年轻人看到江潋过来时,都已经停止了动作安静下来,杜关山的声音又大又没好气,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包括江潋在内。
    云氏最忌讳的就是这个,听他又在胡言乱语,恨不得拧他两把。
    念头刚起,她的小女儿已经像只花蝴蝶一样向江潋飞奔而去。
    “督公大人,你来啦?”
    杜若宁手里抱着红艳艳的绣球,光洁的额头一层细密的汗珠,眼睛亮闪闪如同从水中捞出的黑曜石,轻薄春衫翻飞好似彩蝶翩翩。
    江潋一时有些怔忡,看着女孩子越来越近的身影,心跳在不自觉地加快。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张开双臂,等着她像花瓣一样轻盈的身子扑进他怀里。
    然而,这个念头只是一闪,杜若宁飞奔的身子便被一只大手拉住,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戛然而止。
    “你这孩子,怎么见到江督公就像小孩儿见了卖糖人的?”杜关山把女儿抓在手里,一脸的不高兴,“你见着阿爹都没这么开心。”
    “……”
    杜若宁被他拉着不能动,只好冲江潋招招手:“督公大人,你这次来又有什么事呀?”
    江潋看着她,莫名有些怅然若失。
    “咱家是奉皇上的命来请定国公进宫面圣的。”他声音平静,听不出任何波澜。
    杜老夫人和云氏皆是一惊,直到这时才想起杜关山本来是应该躺在床上的。
    虽说已经对外放出被神医治好的消息,也不能这么快就好到活蹦乱跳呀!
    这下倒好,不但活蹦乱跳,还被江潋撞个正着,想圆谎都没话可说。
    正暗自着急,就听杜若宁说道:“皇上这么快就听说我阿爹醒了,可是督公大人,我阿爹虽然醒了,身子还虚弱得很,他怕是不能走太远的路。”
    江潋:“……”
    当他瞎,看不到定国公矫健的步伐,还是当他聋,听不到定国公洪亮的大嗓门?
    “若宁小姐什么意思,是不让国公爷去面圣吗?”
    “当然不是。”杜若宁道,“我是想请督公大人让我也跟着去,以便随时照看阿爹,正好我也许久没见到皇上,挺想他的。”
    江潋:“……”
    又来了,又来了,这个撒谎不眨眼的大骗子!
    “宁儿,你别胡闹!”云氏过去将女儿拉开,“这是大人的事,你小孩子家少掺和。”
    “可是我不放心阿爹呀,阿爹如此虚弱,万一在宫里晕倒怎么办?”杜若宁说道。
    江潋冷笑:“若宁小姐无须担心,皇上特意吩咐,让神医随定国公一同进宫和太医们切磋医术,有他在,想必国公爷不会有事的。”
    “啊?神医呀?阿娘,神医好像已经走了吧?”杜若宁很认真地问云氏。
    “没走,在这呢!”一个声音说道。
    大家都向那边看过去,就见望春带着一个白胡子老头快步走来。
    “哎,你……”带他们过来的门卫一脸震惊,这人刚才明明一直在后面跟着,什么时候跑去把神医抓来了?
    国公府这么大,他怎么知道神医住在哪里?
    东厂的人好邪门呀!
    “春公公你……”这下连杜若宁也没法子了,只好眼睁睁看着父亲和神医被江潋带走。
    对于父亲她倒还不是太担心,但愿神医能顶住太医院那群太医的车轮战。
    ……
    乾清宫里,嘉和帝面色沉沉坐在龙椅上,看着“大病初愈身体虚弱”的杜关山一步一步走进大殿,走到他面前,颤颤巍巍跪下大礼参拜。
    神医也跟在杜关山后面,学着他的样子给皇上磕头。
    若是换作以往,这个时候的嘉和帝就该一脸仁慈地摆手说免礼了,但今天没有,他窝着一肚子火,一动不动地等着杜关山给自己磕头,恨不得现在手边有把剑,一剑砍了这老狐狸的脑袋。
    宋悯和十几个官员静静站在一侧,可以明显看到皇上眼里流露出的杀机。
    杜关山磕完头,嘉和帝仍然没叫他起来,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定国公终于醒了。”
    “是啊,托陛下洪福,臣醒了。”杜关山再次叩首道,“让陛下担心,是臣的罪过。”
    罪过?
    嘉和帝在心里冷笑,老狐狸,你还知道罪过二字怎么写吗?
    “定国公英勇杀敌,保卫疆土,乃不世之功,何罪之有?”他笑着说道,“西戎人那么难打,定国公一出马就打得他们投降议和,不愧是万民敬仰的不败战神。”
    “陛下谬赞,臣不敢当。”杜关山口中谦虚,心里却骂,不世之功还让老子跪着,有你这样对待战神的吗?
    嘉和帝仿佛打定主意要让他一直跪着,脸上带着笑又道:“此番你身受重伤,朕本该亲自过府探望,奈何分身乏术,一直未能成行,既然今日你来了,便让太医们当着朕的面给你诊诊脉,也好让朕彻底放心。”
    说着并不给杜关山反驳推辞的机会,看向他身后跪着的白胡子老头:“这位想必就是治好定国公的神医了,医术如此高超,可愿留在太医院当差?”
    神医忙俯身在地:“多谢陛下抬爱,草民游荡惯了,受不了拘束,况且草民这三脚猫的医术实在上不了台面,治好定国公纯属误打误撞。”
    呵!这还没开始呢,就急着贬低自己了,可见全是在做戏给世人看。
    嘉和帝不置可否,示意安公公传太医。
    太医们早就准备好了,就在偏殿候着,不过片刻便鱼贯而入,跪成一排向嘉和帝见礼。
    嘉和帝直到这时才让定国公和太医们一同起身,对为首的沈太医说道:“你等先为国公爷把把脉,验验伤,把实情告诉朕,也好让朕放心。”
    沈太医应声是,转身面向杜关山:“国公爷,先让老朽来为您诊脉吧!”
    “有劳沈太医。”杜关山并无推脱,十分配合地伸出手。
    沈太医一手托着他的手臂,一手给他搭脉,左手搭完又换右手,而后回身向嘉和帝禀告:“陛下,从脉象来看,定国公的身体确实已经大好了。”
    嘉和帝一点都不意外,因为杜关山从来就没有不好过。
    “脉象平稳,那就再看看伤口恢复如何。”嘉和帝说道。
    “是。”沈太医又转向杜关山,“劳烦国公爷宽衣。”
    “这,在陛下面前,不太合适吧?”杜关山迟疑道。
    嘉和帝摆手:“没什么不合适的,朕与诸位爱卿都是男人。”
    “如此,臣便失礼了。”杜关山应道,招手叫安公公,“劳烦这位小公公帮个忙。”
    朝臣们全都瞪大眼睛。
    居然叫皇上跟前的公公帮他脱衣服,杜关山真不是一般的狂妄。
    安公公看向嘉和帝,待嘉和帝点过头,才走过去帮忙杜关山把衣服一层层解开。
    少顷,杜关山赤裸的上半身便呈现在众人面前。
    大殿上突然陷入一阵死寂,所有人都盯着他的身体屏住了呼吸。
    健壮的古铜色的身躯,其上布满了累累伤痕,刀伤箭伤,新伤旧伤,大大小小,深浅不已,最新的几个伤口有的在胸膛,有的在肩膀,有的腹部,有的在腰上,有的已经愈合,有的还翻着红肉,每一道伤,放在寻常人身上都足以致命,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已经不是简单的触目惊心所能概括。
    这就是战神呀!
    原来战神不是天生神勇,而是用血肉之躯拼杀出来的。
    太医们最懂这些伤口的凶险性,看过一眼,都不忍心再看第二眼,纷纷转头掩面,眼眶酸涩。
    官员们也都为之动容,方才还认为此人狂妄,如今却觉得,他纵然再狂妄百倍千倍,也是应该的。
    他的狂妄是拿命换来的。
    大周疆土和百姓的安稳,也是他拿命换来的。
    江山有此一人,何其幸哉!
    江潋在一旁默默看着,面色平静无波。
    他就知道,小丫头的担心是没必要的,定国公之所以是定国公,自然有他的厉害之处,他若没有把握能在皇上面前全身而退,就不会放出自己康复的消息。
    毕竟,他可是一只老狐狸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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