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宫门,江潋的轿子停在那里,望春指挥着轿夫们压轿,自个打起帘子请江潋上轿。
    江潋刚要探身进去,杜关山突然从后面叫住了他。
    “江潋,等一等,我有几句话同你讲。”
    江潋回头,看着他大步走过来。
    望春心想,国公爷从前也不见得尊重干爹,但是出于面子总要叫一声江督公,现在干爹升为掌印了,他反倒连客套都省了,直接提名点姓地叫起来。
    也是,人家现在可是干爹的老丈人,别的不说,辈分在那搁着呢!
    杜关山大步走到江潋跟前,看着轿夫和随从,又看看宫门口的侍卫,对江潋道:“我们借一步说话。”
    江潋一言不发地跟着他往旁边走了十几步。
    杜关山确定这边不会有人听到他们的交谈,才停下来,望着江潋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看不惯宋悯,但那人是个小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你不要把他逼得太狠了。”
    江潋愣住,完全没想到他要说的竟然是这个。
    国公爷从前可是对他意见大得很,这会子怎么突然和他说起了交心话?
    不会真的拿他当女婿看待了吧?
    还是那五万六千两银子起了作用?
    抑或者是在旁敲侧击地试探他?
    他胡乱想了一回,唇角扯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国公怕不是弄错了,明明是宋悯在逼我,处心积虑想害我,怎么说是我在逼他呢,我这人最不计较的,只要别人不冒犯我,造反都跟我没关系。”
    “你这孩子当真猖狂,造反岂是能随便说出口的?”杜关山沉下脸训斥他,“还有,我正要和你说,你不要仗着皇上现在宠信你,就一味地肆无忌惮,自古以来,多少权臣都是因为恃宠而骄,才从那最高处摔下来,摔得粉身碎骨,你想活得久一点,就好生收敛些吧!”
    “若不能恣意而活,活得再久也不过是行尸走肉,有什么意思?”江潋淡淡道,“咱家与宋悯之间是不死不休的关系,国公爷就不要瞎操心了,管好你家小姐,别让她再四处招摇撞骗才是正经。”
    说完微微颔首,转身便走。
    “哎,你……”杜关山情急之下一把拉住他,“你这孩子怎么说不听,活得再没意思也比死了强,你这样不管不顾,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岂不枉费了长宁的一片心?”
    江潋已经迈出一步,另一只脚也已经抬起,闻言身子一僵,保持着那个姿势,几息之后才慢慢收回那只脚,重新转身面向杜关山。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一字一顿地问道。
    杜关山也愣了下,继而道:“这很奇怪吗,我和长宁师徒情深,无话不谈,她做什么事都不会瞒着我。”
    江潋的手因为用力攥紧,骨节都变得发白。
    这些年,除了效古先生,没有任何人主动向他提起过公主,他也从不敢向任何人提及,哪怕是在梦里梦到她,都不敢大声叫她的名字。
    此时此刻,听到这个名字从杜关山口中说出,他甚至有种想掉眼泪的冲动。
    他不知道该作何回应,心里却盼着杜关山能多说几句。
    随便说什么都行,只要和公主有关。
    杜关山却没再接着往下说,只是劝他道:“你要好好活着,才不枉长宁救你一回。”
    江潋的喉咙发紧,用尽了平生所有的忍耐,才没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
    过了许久,他才轻声问:“为什么你从来没和我说过?”
    “说它干嘛?”杜关山咧嘴苦笑,“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的人,你混到今天也不容易,你有你的选择,我也有我的选择,我们并不是一条道上的人,还是没有瓜葛的好。”
    “那你为什么现在又说了?”江潋问。
    “因为我想知道你要干什么。”杜关山道,“你大肆残杀明昭旧臣,看似与皇上一心,可是你又引诱皇上沉迷长生之术,还让他取亲生儿子的血炼丹,你在科举舞弊案中保护那些考生,却又放过始作俑者,像这样矛盾的例子还有很多,所以我很想知道,你到底是正是邪?”
    江潋看着他,心里波涛翻涌,有那么一瞬间,真想把自己的谋划向他和盘托出。
    可是他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定定地看了杜关山几眼后,转身大步而去。
    他走得又快又急,面色阴沉如水,直到坐进轿子,被抬着出了皇城,才松开攥到失去知觉的拳头,弯起僵直的腰身。
    身体一放松,眼泪就失去了控制,从那双波光潋滟的眸子倏然滑落。
    十一年了,他为了那个承诺,独自一人在复仇的道路上艰难跋涉,身边除了效古先生,没有任何人与他同路。
    他从替李承启挡刀开始,步步为营地走到今天,个中辛酸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以为这世上除了效古先生没有人知道他和公主相识,可他做梦都想不到,杜关山竟也是知情者。
    他知道他和公主认识,却忍了十年都不告诉他,就那样冷眼看着他屠杀旧臣,坏事做尽,也不加以制止。
    他上有老下有小,有整个家族需要保护,因此不能随意起兵造反,能和李承启周旋这么多年已经实属不易,这些他都能理解,可他心里若真的还念着与公主的师徒之情,为什么不早一点来和他说明?
    他说他不好好活着就对不起长宁公主,那他呢,他只顾好好活着,别的什么都不管,就对得起长宁公主了?
    这就是他所谓的师徒情深吗?
    既然已经打定主意为了家人苟且偷生,现在又来对他多方试探是何用意?
    这样的他,不也是矛盾的吗?
    难道他也像他一样,在背地里谋划着什么?
    所以,他女儿一趟又一趟地往督公府跑,也是在帮他探路吗?
    难怪那丫头知道他和长宁公主的事,还敢以长宁公主的名义阻止他杀人,原来是听她爹说的。
    呵!
    江潋冷笑一声,笑里带着几分自嘲。
    自己是有多蠢,才会让人当傻子一样玩弄在股掌之间。
    他咬了咬牙,收起因突然听到长宁公主的名字而失控的情绪,扬声吩咐轿夫加快速度。
    他要赶紧回府,把那个骗子撵出去,晚了后院的秘密可能就保不住了。
    但愿老侯能警醒些,不要让她随便进入犬舍。
    可是,她那么狡猾,老侯能防得住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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